夜色已深，衡俨慢慢的穿过黑暗的庭院，推开御六阁的院门。　　屋内灯火凄清，一名年轻而又清丽的姑娘，正默默的坐在孤灯畔，似乎在等着什么。　　明月、孤灯、伊人，凄凉秋夜里，这一切都显得很宁静安详。　　而她很美。　　衡俨远远地望着她。若是现在有人瞧见的他眼，瞧见他眼中的温情，便绝不会认为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甚至都能感觉得出，他的心中，还有些忐忑。　　他默默地瞧着云瑾的身影，默默地站了很久，直到他的心安定下来，面色渐渐地沉稳起来，才轻轻推开了院门。　　他做事一向如此，谋定而后动，和诩俨不一样，绝不会率性而为。　　除了今日他闯进兰芳殿的那一刻。一时冲动，如今却有些不知如何收场。　　可也亏得那一时冲动。　　有些事，若不行到山穷水尽，竟不晓得，也有柳暗花明之机。　　他走入院里，推开门，径自坐到桌前的椅子上。云瑾没有动，也没有看他一眼；她的手放在膝盖上，垂着头静静地坐在桌旁，坐得端端正正、笔笔直直。　　可他明明瞧见她的脸，开始从白，慢慢地、慢慢地变得很红很红。　　他立刻就晓得了，她心里一定也在想兰芳殿上的事情。　　只是她的脸，嫣红的那样好看，以至于他瞧得都有点失神。　　他嘴角勾起，笑了一笑，垂下头去，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是十分肃穆。他淡淡地先开口：“不知道我这肃王府，是哪里得罪了云姑娘？”　　云瑾不知他这话从哪里说起，心里一愣，愕然抬头：“三哥，你说什么？哪里有什么得罪？”　　他冷笑道：“那又是谁在皇上面前说要回缙南了？”　　云瑾咬了咬唇，低声道：“那是我不愿再呆在安靖城，缙南是我的家乡，我想回家了……”　　他冷哼一声，打断了她：“莫非在我肃王府里住得不适意么？”　　云瑾摇头，低声说：“三哥，你明晓得的，这里……已无我无可恋之处。”　　“无可恋之处？”他回过头来，呼吸浅浅淡淡，“凝霜凝香对你不好么？”　　而他呢？　　待她又如何？　　云瑾不知怎么答他，默默地转过目光，望着照进窗子来的月华，已经渐渐退了出去。　　她知道夜已很深了。　　原本幽静的院子，也变得更为幽静了。幽静得令云瑾，心里很乱，很不安。　　这样深的夜，她和他坐在一间屋内，两个人都沉默不语。窗外庭院深沉，凝香和凝霜早歇下了。四周只有秋风拂叶之声、秋虫的鸣声，混合在幽冷凄清的月光里。　　岂不是很奇怪？　　他在听她呼吸的声音，她也一样在听他的。渐渐地两人便连呼吸都相同……突然间，云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悄然闭起眼睛，又紧紧抿起了嘴。生像是唯恐自己的呼吸声，会扰乱自己的心绪，泄露了自己心中深埋的情绪。　　衡俨看着她这个样子，眼睛里忽然就有了笑意。他拉着椅子，坐到了她身旁来。　　他坐得很近，以至于她都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就在她的脸上、耳旁。　　若是她早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她绝不会一直坐着等他。　　她的心乱得，甚至都已经忘了，今夜她为何等他？好像是因为白日里发生的一件事情。她用尽了心力去想那件事情，记得自己该同他好好理论一番。可他偏偏越靠越近，除了呼吸声，还有细语：“为什么不看我？你怕什么？”　　怎么他无赖起来的样子，竟甚过有些人不知多少倍。　　云瑾心里已是听得傻了，她无奈地睁开眼睛，呆呆看着远处的烛影中，她和衡俨的身子越来越近，几乎渐渐合成一个影子。　　她吓了一大跳，拼命将自己挪到了另一张椅子上。　　“三哥，”她正襟危坐，重重地唤他，“我要回缙南。”衡俨笑了笑，终于将椅子搬回到桌前，手指轻轻扣了扣桌面：“缙南比安靖好么？”　　“缙南什么都比不上安靖，可那是我的故乡，”云瑾正色道，“那里的糖葫芦也不如安靖的甜，可我就是喜欢……”　　因为那里是她的家啊！　　一个没了家的人，总是会特别怀念从前的美好。　　衡俨目光动处，微微笑道：“吃得这么甜，不怕吃坏了牙么？”　　云瑾摇头：“我小时候有一次吃糖葫芦，不小心被签子戳到了嘴巴，我便很少吃了……反倒是来了安靖，五……”　　后面那个字她硬生生顿住了口，可那压抑了整整一天的心酸早已堵到了心头。她的左手轻轻捏着右手的指头，越捏越白，越捏越疼，可她自己却不自知。　　心痛难解。　　更甚。　　衡俨脸上的笑容渐渐也收敛了，他长叹一声，突地又问道：“广湖墨剑门的掌门，章华清，是你什么人？”　　云瑾回过神来，应声道：“是我小师叔。”　　“小师叔？”他思忖了片刻，缓声道，“这些江湖人，我一向识得不多。你……可否为我引荐？”云瑾想也不想，便摇头：“墨剑门素来不与朝廷往来……”　　“青鸟，我确实有事，想与章掌门谋一良叙。你一句话，我可以少费不少周折……”他语声低沉，一字字，都说得极为诚恳，云瑾想到昨夜他同袁老先生交谈的话，心中竟有些惭愧之意。　　他一向以诚待己，明里暗里关怀备至，可他有事情，自己竟不愿对他施以援手，未免太过薄情寡义。她想了想，点头道：“若是如此……我可以修书一封，你叫人送到广湖小师叔手里。可他肯不肯见你，我却不能左右……”　　“好，”衡俨淡淡笑道，“墨剑门掌门，真是好大的架子……”说着，走到她身边，本想拿笔蘸墨，可云瑾不待他靠近，便自行躲开了三尺之远。她提笔写字，不过寥寥几句，便递给他。衡俨也不理她信里究竟写了什么，接过来塞到袖子里，笑着对云瑾拱手道：“多谢！”便走了。　　只剩下呆立在桌边的云瑾，只望着他的背影出神。　　她今夜为何要等他，他又为何要来？　　她总觉得有一件事情被忘诸脑后，总觉得自己有什么话未向他问个明白。她是想问的，却被他几次打了岔。她苦苦思索，见着他转过身，轻轻带上了院门。　　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可云瑾却突然醒悟过来的。　　她等，他来，本都是为了今日在兰芳殿发生的一切，他同皇帝说的那句话。　　他说他要娶她为妻，还求皇帝赐婚。　　之后她便迷迷糊糊地被人送回了府，对着凝霜和凝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一门心思地等着他从宫中回来，想着他会来同她说个明白。可没料到他虚晃一枪，云里雾里说一通，一个字都没有交代，又自顾自走了。　　可若他当成什么事情都没有，是不是就真的什么都不曾发生呢？今日的一切，只是他随口一句戏言，并没有人当真。　　而明日，或许兰贵妃就会差人来告诉她，皇帝允准她回缙南了。　　云瑾怔怔地望着窗外，许久许久，才吹灭了火烛。　　第二日一大早，就有人来敲院门。云瑾只怕是兰贵妃的人，急忙出门相迎。却见凝霜正打开了院门，四平就站在外头，看着凝霜，欲言又止。　　“怎么了？”凝霜奇怪道。　　四平默了一默，轻轻推开她，走到云瑾面前，垂下头：“云姑娘，宫里来传皇上谕旨，请姑娘出去接旨。”　　“谕旨？”云瑾问道，“不是叫人送我回缙南么？”　　凝霜和凝香听着有些发愣。四平仍是垂头：“云姑娘，快出去吧，几位公公都在外面候着呢。”他伸手做请，云瑾也再不问什么，跟在他身后。　　凝香正要说话，被凝香一扯袖子，两人也不做声，悄悄地跟在后面。　　到了厅堂，才见到肃王妃及肃王府里的一干人都已经跪着了。云瑾顿时觉得有些不对，可四平已经拉着她，就着边上也跪下。宣旨太监见人已到齐，立即展开圣旨念道：“上谕：许三皇子与云氏婚配，余事自行其便。”　　云瑾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竟似完全不曾听懂，仰头脱口道：“请问公公，这圣旨里说的是什么意思？”宣旨太监被问得有些莫名其妙，垂头瞧了瞧手中的圣旨，几个字明明白白，自问绝不会念错，左右看了看，咳嗽一声便准备再念一次。肃王妃没待他开口，已经跪伏在地，伸手便接旨谢恩。　　宣旨太监将圣旨交给肃王妃，冲着她拱手道：“恭喜……”可转念一想，今日这事这于肃王妃可绝非什么好事，只好转向了云瑾，又拱手：“恭喜……”却不晓得该称呼她什么为好，这圣旨里也并无吩咐，只得讪笑了两声，随意恭喜了几句，便回宫复旨去了。　　云瑾却是木木地跪着，左右的一干人都起身散去了。肃王妃被身边的婢女搀扶着起来，她低下头，对上云瑾的眼。云瑾看见她面无血色，圣旨在她的手中攥得死紧，两眼直勾勾地瞪着云瑾。　　云瑾心里莫名的一阵惊惧，低下了头，只觉得自己对她万分亏欠，可又实在不晓得为何会变成自己亏欠于她。她冥思苦想，突然心头一阵热血上涌，猛地站起了身子。　　肃王妃目光如针一般，盯着云瑾：“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