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后面他再说了什么,云瑾已经听不见了,只晓得睁开眼的时候,已是晨光微曦,正斜斜的从窗外照进来,照得房中满是尘埃。 小小的茅屋之中,除了她,再无旁人。 可她晓得他一定在。 她起身,拉开门。屋外晨雾仍浓,衡俨就站在屋檐之下,遥望着眼前烟水迷茫的三镜湖。他回过身来,看着她笑了一笑:“醒了?” 雨已停、人亦醒。 有些事情,是不是可以让它就这么过去了呢? “嗯,袁老先生呢?” “他一个老渔翁,自然出门打鱼去了……” 云瑾眨了眨眼睛,摇头。 衡俨眼里笑意闪动:“不信?” “不信。哪有一位渔翁被肃王尊称为老先生,还这样若无其事的。” “那你说他是什么人?” 云瑾想了想:“他识得你,也识得五哥,晓得那么多朝廷的事,你尚要请教他,他……从前一定当过很大的官……” 衡俨目光中笑意更是明显,几乎要笑出声来。 云瑾晓得自己猜对了,问道:“可为何五哥不认得他?” “他如今确然只是一个捕鱼为生的老人,但他也的确曾是先皇的臣子,”衡俨缓缓收敛了笑容,“数十年前便已辞官归隐,先皇曾特意寻了他回朝,请他考校皇孙,我故此与他曾有一面之缘。” “难怪你称呼他先生……” “那时我答上了他一个题,先皇很是高兴,便赏了我一块玉佩……” “玉佩?”云瑾不由得一愣,“是不是五哥也很喜欢?”衡俨淡然颔首:“五弟见了,便跟我要了去。” “你若不愿意,大可以一拒了之……” “是母后非要向他要回来,”衡俨叹气道,“一块玉能值得什么,得袁老先生指点两句才是千金不易。可惜五弟心中只记得那块玉,竟将袁老先生忘诸脑后……” 一叶障目,买椟还珠。 谁才是谁心头那一粒千金不易的明珠? 衡俨缓缓走向一旁的大树下,昨夜的两匹骏马正在悠闲地吃着草。他解下缰绳,交到云瑾的手里:“回去吧。” “你不同袁老先生告辞么?” “他不会再见我们了,”衡俨翻身上了马,“昨夜若不是因为你,他也不会理我。” “我?”云瑾也上了马,很是惊奇。衡俨双眼微合,轻轻点了点头:“你身上这套衣服,本应是他的夫人的。大约是见你失意、又淋了雨,他恻隐心起,才让你换上的……” “他……他……那他的夫人呢?”云瑾低声道。衡俨叹气道:“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云瑾一怔,面上微微动容。回首望到三镜湖上,湖水寂寂,晨光中迷雾淡淡,有两只鸥鹭掠水而过,不见半条人影。只隐约还有昨夜苍劲的歌声,仿佛还缥缈在晨风里。 云瑾望着湖面,沉吟良久,不知不觉间都有些痴了。 “听说他未入仕时,在江湖上巧遇了他夫人,后来……”衡俨细细思索着,又是一声长叹,“他满腹经纶,一路青云直上做到参知政事,离着宰执只有一步之遥。也不知什么时候,朝廷要剿灭一批叛军流寇,才晓得他夫人乃是什么大当家的女儿,两人因此反目成仇,以至最后家破人亡、阴阳相隔……他从此心灰意冷,索性辞官归隐了……” 前朝的事情,离着此时数十年了,他自然晓得不太真切了,故而也有些语焉不详。 云瑾垂头瞧了瞧身上的衣裳,见到上面所绣的花纹图样,果然是多年的老旧款式。只是这剪裁,又分明是位年轻姑娘的衣裳。想来这袁老先生的夫人过世时,应该正当妙龄。难怪,昨夜他见着自己穿着这身衣服,会笑。 是他心头一点相思作祟,才会笑得那样温柔 一个人若能爱屋及乌至此,心中多年之痛又该如何? 云瑾心头黯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只低声道:“我去换下这衣裳……” “袁老先生当是豁达之人……”衡俨淡淡道,“回去换下了,我叫人洗净了再送来。”他叹气:“只要你不介意便好……” 云瑾摇头,低声道:“她一人抵得过万千荣华,这样的深情谁人都是求之不得,我怎会介意?” 可纵有如此深情,到头来还是这样千篇一律的生离死别。 一样的辜负。 她又何必自怨自艾? 衡俨却微微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怎么的,他心里并不喜欢她说这样的话。 云瑾轻声道:“三哥,昨夜我听到你同袁老先生的话,你……你真会有过不去的难事么?” 衡俨手上轻轻一勒,停下了马。他目视前方,淡笑道:“托你的福,蒙袁老先生指点了几句。眼下虽有些难……但也不是一线生机都无。”说罢,双脚一夹马肚,纵马而出。 他晓得她不爱听这些事情,所以他寥寥几句便做罢。 她更晓得他不愿她多寻烦恼,所以也不会再追问。 可惜心有灵犀,却不能身怀彩翼。 她不敢、他不舍。 云瑾沉默了片晌,回头望着四周,乳白色的炊烟渐起;湖边风卷青草,如浪涛般汹涌起伏。 今日的三镜湖,别有一番景象。 她微微一笑,喝马追上了衡俨。两人一路疾驰,到了南城门,正要通过,城楼上奔下来一人,冲着衡俨行礼:“果然是肃王。”他抬起头,大声道:“肃王,皇上召你入宫……” 衡俨双眉一皱:“是什么事情?” 那守将惶声道:“末将不晓得,只听说同利州的急报有关。皇上一早召了你同睿王,可你们两人都不在府内,皇上正派人四处找着呢!”他催促道:“肃王,莫要耽搁,快些进宫吧。” 衡俨回头瞧了云瑾一眼,云瑾急忙道:“我一个人回府便好,不必……”可衡俨已经沉声截断了她:“务必将云姑娘平安送到肃王府……”他吩咐守将,守将立刻应了,他才在马身上重重一鞭,快马走了。 云瑾无可奈何,只好让这守将陪着,一路回肃王府,直到了大门前,他见云瑾下了马进了府门,才抱拳告辞。云瑾正要左转回御六阁,突然旁边伸出一只手,将她一把拉了过去。她惊恐不已,正要高呼,另一只手又捂住了她的嘴。 “青鸟,是我……” 两只手都松开了。云瑾抬着头,只见眼前一人,身着湖蓝长衫,面容英俊,微带倔傲之态。 “五哥,你怎么在这里?”云瑾定了定心,皱眉道。诩俨盯着云瑾,面色森寒,目光凝注,冷冷地道:“你同三哥出去了?一夜未归?” 他在这里一定呆了很久,久到他虽没见到衡俨,却晓得他昨夜同云瑾在一起。 甚至不晓得皇上在寻他。 他又低声道:“我第一次瞧你穿这样的衣衫,很好看。” 这衣服对云瑾来说,其实有一点点的小,可正因为紧,无意中反而将她的身姿衬得更美。她的皮肤本就十分白皙细嫩,方才又是一路骑着马,此刻脸上红红的,犹如淡淡地抹了些胭脂。 想要俏,一身孝。 姑娘家穿得素白,本就很好看。何况他说过,云瑾本就是一位很美的姑娘。 诩俨脸色渐渐有些发白,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是三哥叫你穿的么?你就这么听他的话?” 云瑾默默瞧了他一眼,转身便走,可他横步便拦到了云瑾面前。云瑾不理他,可每迈一步,他都不依不饶地,始终拦在云瑾面前。 云瑾没了法子,反而扬起头,沉声道:“五哥,你究竟要怎样?” 诩俨仍是冷声:“我问过了,昨日是四平陪你来睿王府的……” “不错。” “哼……”他面色阴森,冷冷地哼了一声,“便是妍儿未曾写信给你,三哥也会处心积虑叫你昨夜来我府里,他分明是存心的……” “是又如何?”云瑾立定了身子,凝目望着他,“难道昨日同妍姐姐欢欢喜喜地成婚的人不是你么?到了此刻,你还要诿过于人?” 她问得直截了当,诩俨顿时怔在了那里,张口结舌,过了半晌,方自长长叹息了一声,放低了声音:“我晓得是我错,我……你……” 可他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云瑾垂下眼,叹息道:“五哥,这件事情,你没有错,从头至尾都是我错了。” 诩俨仍是没有说话,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冰冷的目光中渐渐有了一丝暖意。他柔声道:“你怎会有错,是我……” “我明晓得你是皇子,明晓得你与我本有云泥之别,也晓得你素有鸿鹄之志,我却依然对你心有奢望……竟盼你能如寻常百姓一般……盼你能对我一心一意,岂不本来就是痴人做梦?”她轻描淡写,娓娓而言,“往日因,乃是我不自量力;今日果,却都是我咎由自取。” 她并不是在刻意讥讽;诩俨晓得她说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的。 有些东西,就是很奇怪,明明人人都晓得孰对孰错,可没有一个人会做对。就好比他比谁都明白,他本就不该去招惹云瑾。 “我也不想这样待你……”诩俨疲倦冷淡的脸上,露出怜惜伤感之色,“可我实在也是身不由己。坐在你身旁多一刻,我便多贪恋一刻,我……” 别的话他说不出了,但他晓得她一定能看得出。他虽然欺骗了她,可他心里却永远也忘不了她。 他自己心里虽然明白又如何?相思已纠缠入骨,化也化不除了。 他呆了半晌,终又强笑一声,柔声道:“青鸟,我没有中意过上官妍。我说对要你一心一意,我从来也没有骗你。”他不但言语温柔,而且语声更极是动听,云瑾缓缓垂下眼帘,似乎已有几分被他打动。 他踌躇着还要再说:“青鸟,我……” 云瑾定睛凝注他片晌,霍然转身,淡淡地道:“五哥,你同我说过的话,我一直都是信的。你待我好的那些日子,我总归是要感激你的。我不恼你……”她笑了笑,扬声道:“只是使君既已有妇,你我便只有各赴前程了。” “各赴前程?”他沉默着,喃喃的说,“你要赴什么前程?”他冷笑一声:“若不是为了三哥,你怎会与我一起?怎么,如今你又要回到三哥身旁了吗?” 他虽然在笑,眼睛里带着重重的讥嘲之意。他语声本是沙哑低沉,但这两句,突地变得异常尖锐。 云瑾的脸色霎时变得一片苍白,她转过身来,皱起眉头,默默地凝住着他。许久才道:“五哥,当初我确实存有私心,生怕自己对三哥泥足深陷。可我若不是下了决心,无论你如何对我,我都不会应允你。” “自那一日起,我一切皆以你为重;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依从于你。便连昨夜我生平第一杯酒,也是因你而饮。三哥待我再好,我对他也只是歉疚之情,从无一点男女之私。云瑾此心,可昭日月。我不信你一无所觉,怎得你还要这样想我?” 她一字一字,说的极是恳切,诩俨却无法回答,更无法争辩,因为他也知道她说的都是事实。 他也不过,是为自己犯的错,寻一个借口罢了。 诩俨的目光盯在云瑾脸上。她眼眶微红,眼里有水气氤氲;发丝凌乱,她的心一定也很乱。 她勉强忍耐着,不让盈眶的热泪流出,咬着牙一字字道:“五哥,不管你信不信,我是真的……真心喜欢了你……”她低低垂下了头,再不肯教诩俨瞧见她的双眼。 一阵风吹过,卷起落叶,也卷起云瑾衣袂。她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急忙转身朝着御六阁走去。 诩俨木立当地,却是寸步难移,难以动弹。 她走了几步,忍不住转过头来,凝视着他。诩俨勉强笑了笑,想说什么,又忍住,想看着她,却又偏偏不敢触到她的目光。他语声颤抖,一连说了几次“我”,似乎除了“我”这一字之外,他什么话都不会说了 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 他缓缓走上前来,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青鸟,你跟我来……” 云瑾低声道:“我哪里都不要去……”可诩俨早已不由分说,握住了她的手,拽着她,一直出了肃王府。 门房里老赵瞧见了,跑了出来,他看看门外,有看看门内,自言自语道:“云姑娘昨夜是跟四平出去的,方才早上回来了……睿王是什么时候来的?他这次带云姑娘出门,我究竟是拦还是不拦?” 他拉长了脖子,瞧着诩俨带着云瑾上了马扬长而去,愕了半晌,一拍大腿,叫道:“还是告诉四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