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临盆的时候,她请了三个月的长假。
手术室里,护士告诉她,生的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她头发都被汗打湿透了,连侧个头也牵扯着伤口疼得厉害。
她看见那个皱巴巴猴屁股一样的小孩。
小小的一只,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她用眼神仔细地描摹着女儿的模样,想要从中辨出那人的影子,可孩子太小,实在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想起电视剧里分娩过后的场景,孩子抱出产房,总有人要说,这孩子眉毛眼睛鼻子某某部位像父亲或母亲。
可原来,刚出生的小孩子就像秃毛的小猴子一样,很难有什么像不像一说。
她笑自己天真,她的女儿暂时并不能找到和她父亲的共同点。思绪渐渐飘远,她忽而又想起他去梁家喝完满月酒后,回来说的话。
他说:“我今儿瞧见梁家那小娃娃,真的好丑……不过,若是你我的孩子,我定是不嫌弃的。”
阿元,咱们的女儿好像也很丑,怎么办?
她微微笑着,眼睛却有些酸胀起来,模糊的视线里女儿的样子也模糊了。
珠珠一岁半的时候,她毕业回到家乡,进了间律师事务所。
最初那两年很难,玉翠一度连房租都快交不起。后来她努力地学经验、积累人脉,打赢了几场棘手的官司,日子才慢慢好转起来。
她所在的城市很小,律师不多,像她这样专攻离婚和抚养官司的律师更少,渐渐的,她有了一点小小的名气。租的房子也从简陋的民房,换成了精装修的公寓。
不过,与之而来的是,她也越来越忙,去幼儿园接珠珠的时间越来越晚。
珠珠很懂事,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走光了,她不哭也不闹,乖乖地并着腿坐在小板凳上等她。
珠珠四岁生日那天,吹完蜡烛许愿。
她揉揉女儿的小脑袋,弯腰问:“珠珠许的什么愿呀?妈妈能听听吗?”
珠珠眨眨眼,趴在她耳边小小声说:“妈妈,我想让仙子姐姐给我送个爸爸过来。”
她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珠珠去幼儿园之前,甚至都不知道小朋友都是有爸爸的。上了幼儿园,小朋友们在一起玩的时候,会挺起小胸脯炫耀自己爸爸有多么厉害,比如什么会修小火车,敢抓大螃蟹,拳头比奥特曼还结实……诸如此类的话。
可是珠珠插不进话。
珠珠没有爸爸,只有妈妈。
那天晚上,珠珠也是这样小小声地问她:“妈妈,珠珠为什么没有爸爸。”
她怔了下,捏捏女儿的小脸蛋:“珠珠还记得妈妈说过,珠珠是怎么来的吗?”
“记得!珠珠是仙子姐姐送来的,妈妈倒垃圾回来,在门口看见了珠珠。”
“对喔,”她轻轻拍着女儿的背,哄她,“仙子姐姐本来呢,只能给结了婚的夫妻送小孩子的,可是啊,送珠珠的时候呢,仙子姐姐弄错了,不知道妈妈是一个人住,就稀里糊涂地送了过来。所以呢,珠珠才会缺个爸爸。”
小孩子睡得很快,她以为那天的事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珠珠还一直记着,想让仙子再送个爸爸过来。
她打量着女儿小小的五官,一时说不出话来。
转眼夏天来了,幼儿园放假了,她带着珠珠去旅游。
高高的山峰劈立着神像,是当地有名的一道景观,山顶耸立着庙宇,据说是千年古刹。
香火缭绕,她燃了檀线,虔诚地拜了几拜。
等掷出签,去解签文时,她一转头,看见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僧站在门廊拐角处,朝她颔首。
很熟悉的感觉,她不由自主地牵起女儿的手,走了过去。
询问的话还没张口,那老僧手合十:“玉翠姑娘,别来无恙。”
她惊得说不出话来,“您是……”
“山中水,水中月,月里金石引路归。”他声音徐缓,“一别经年,姑娘总算如愿而归。”
“大……大师!”玉翠睁圆了眼,“您,您怎么会在……”
“去后院聊罢。”老僧笑了笑。
一番简短叙旧,玉翠实在忍不住,好奇地问:“大师怎么会……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贫僧原也不知,为何圆寂后又换了大千世界轮回,可今日见了姑娘母女二人,才勘破一二。”他神色平静,慈祥若佛,“世间万物唯机缘二字妙不可言。”
玉翠不太明白。
老僧道:“当年贫僧赠言是因,如今是该来偿还果了。”
“因、果?”
“是,”他颔首,“姑娘可想故地重游,再回大梁?”
“可我,”玉翠怔了下,无意识握紧了女儿肉嘟嘟的小手,“可我还有父母需赡养……”
“姑娘不必为难,”老僧徐徐笑了笑,低头望了眼扎着两根小辫子的珠珠,“姑娘的女儿是特殊之人。姑娘若想去,即可去若想回,亦简单。”
“大师的意思是……”玉翠心脏怦怦跳起来,“我可以随时随地过去,再回来吗?”
“善哉善哉,正是如此。”老僧从怀中取出一串菩提念珠,挂在珠珠的脖子上,“心念则灵。”
玉翠还想再问,老僧合十双手,缓声道:“贫僧与女施主机缘已了,就此别过。”
玉翠怔怔地看着身披袈裟的背影没入竹林深处。
珠珠低头看着自己脖子下面的珠串串,眨巴了一下眼睛,抬头问:“妈妈,这是什么呀?”
玉翠蹲下身,声音连自己都不肯确定:“这是……珠珠见爸爸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