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里,秦云嫦在小佛堂外候了将近一个时辰。
秦霂手执一卷佛经,合上门步下台阶。她只施了一点淡妆,遮不去眼下的青黑,显出淡淡的憔悴。不似寻常人家新婚的妻子,她穿了一件素青色的长裙,水色的外裳内缝了细密的茸层,看起来十分厚实。
“你来了。”她露出一点克制的笑来,“麻烦你了。”
秦云嫦此刻的心情却有些微妙。诚然,秦霂的性格中并不带有高高在上的成分,偌大一个沈府中只有两个弱女子相伴,还是同族,怎么也会生出一些认同感来。
可是秦霂自幼生长在华族,京城繁华之地,她的日常起居,品味的诗书,喜好的棋曲,乃至于言谈中不夹地方口音的京腔,都显出天壤之别。
更何况嫡小姐嘱托她去做时,也自带着一番高人一等的气度。
向府外悄悄传递消息,打探沈府书房与巡逻的排布,这都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啊
你说这等难事,她为什么不身体力行呢?
秦云嫦在心底发出不甘的呐喊。
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只是微不足道的“下仆”而已。为了主家的方便,赴汤蹈火都是应该的。
这么想着,她绝没有一分言及,这几日她们自以为隐蔽的传递消息的动作,很有可能已经被沈镜察觉这件事也不曾谈起,她方才从书房出来的时候正正巧撞见了沈镜这回事。
她只是摇摇头,一脸为难地说:
“还是没有任何回信……小姐。”
就算有,经了她的手,也不一定会告知你呢。
失去了鲜丽羽毛的、毫无光泽的笼中雀啊。
“不会的……”秦霂蹙起眉头,与府外断联多日,更不曾得到父兄回信,终于使她慌张了起来。她相信姐姐,相信秦霈,可心中始终不愿意想的那个可能性在此刻被无限放大,勉强应声道:
“……辛苦你了。你还没有用晚膳吧,那这份取来的点心,你便带去吃吧。”
“我、我要去见沈丞相。我要问他,父亲到底如何了!”
秦云嫦的眼中满含着担忧,手却死死地捏着食盒的手柄,后退一步,低着头道:
“可是丞相他……”
秦云嫦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小声念道:
“我偷偷溜进书房里,见里面藏着一个男子哩。那人手脚都戴了镣铐,像是被人锁在里面的呢!小姐,从前我听人说丞相大人不近女色,这个年纪了也不曾娶妻,若不是有……”
“你胡说!”
秦霂猛地回头瞪她。
“沈大人他怎么会是这种人!”
秦霂本以为这种长舌之谈根本动摇不了她。即使她只见过沈镜寥寥几面,却也相信,沈镜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他是品行高洁如月之人,有君子之仪,儒士之风,内敛而克制,风雅却不滥情。
她恍然间想起最初,也是沈镜在她心中留下的最深的印象,便是闹市之中,少年如闲云野鹤一般游弋着牵马远去。情感的洪流在沈镜的身上停止了,他不悲也不喜,摘下发带上的宝玉赠给路边的老乞儿时,也未曾改变空茫的眼神。
那时她就想。
他会笑吗?他会哭吗?
他能为她笑,为她哭,为她打破那游离世俗的姿态,逃入人间吗?
她想了解沈镜啊朝堂上的,朝堂外的,擅诗书的,体贴人的,真实的沈镜,随着她的努力一点点地靠近了,一点点地剥开了。等到成亲后,她一定能了解的更多吧?
可是秦霂现在总算知道被他压抑着隐藏着的到底是些什么她总算知道沈镜偶有飘过来的一两分愧疚是什么。他与秦家间隔着血海深仇,于是他与她之间也隔着血海深仇,非得要你死我活,家破人亡,才能罢休。他的愧疚源于他的谎言,他的温情源于他的欺骗,他待秦霂的好正是为了,有朝一日,沈镜将利用她,将她的家人们斩下马去。
而沈镜终归是体贴的,于是他的好心肠把她带来了沈府,做他的沈夫人,好免了她与秦家一同香消玉殒的命运。
这同样也意味着,秦霂从一开始便没有真正认识过沈镜。她所深深恋慕的、追逐的,不过是那个人伪装出的用以欺骗世人的衣裳罢了。
既然如此,他迟迟不肯履行婚约,除了准备成亲时的雷霆一击外,也有压根不喜欢女子的成分在,似乎也不是那么无厘头了。
秦霂悲哀地想,但就算有着这样的可能,沈镜毁了她也许一生只有一次的婚姻,杀死了她的亲人,掩藏起的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也许是分桃断袖之癖,她也做不出孤注一掷跑去书房刺杀沈镜的举动来。正因为她喜欢沈镜许多年,这喜欢已经成了爱,深入她的骨髓,她已经没有办法对一个她用尽人生的三分之一去期待的人恶面以待。
她不像姐姐,像秦霈,能为了家族舍弃自己的私情秦霂只是一个期待着夫君的寻常的女子罢了。即使到现在,她的心中仍对沈镜抱有一丝期待,哪怕这几日来沈镜从未见过她,也成了她自欺欺人的借口。
可她至少应该做什么。
若是父兄真的死于此难,秦霂总是无颜在此地一无所知地做她的好好夫人,与沈镜相敬如宾的。
她喃喃道:
“我要见他。我要问清楚这一切,然后……离开这里。”
秦云嫦看着她的情绪因为短短的几句话瞬间不稳,露出一个隐而不发的微笑,继续劝道:
“可外头现在如此动荡,小姐还是、还是待在沈府为上啊。”
秦霂掩着面小声啜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