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书房,倒是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秦枕危摸了摸桌上的纸张,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沈镜少时家中管教甚是严厉,秦枕危和他混熟之后,也跟在他后边摸进过书房几回。
沈镜的书房与卧室不连通,需要出了门吹一吹林子里的风,走过一段碎石铺就的小路才能走到。那是一间独立的小竹屋,单独搁置在沈府西北角,显得格外清幽。架子上的书按照年代依次从左到右排开,从上到下分别是经、论、诗、图。文房四宝使用后都被整齐地置于架上,以至于秦枕危进去的时候,桌子上空空荡荡,只有满屋墨香。
不过现在,沈镜的书房就显得杂乱很多。桌上散布着数卷手稿,里面夹杂着几份写废的奏折,随意地拢成一叠放在那便是。上头倒是贴了个小条写明日期,把这一叠与那一叠作区分。
秦枕危捻起一张纸条。
上书:七月七日。
他便嘲笑起沈镜来:
“丞相果真是大忙人,你看这七夕佳节的案牍还不低呢。”
沈镜开始疑心他是否喝了酒才过来的。毕竟酒坛子虽然还泥封着,可秦枕危已然是一副醉醺醺的模样。
至于这些文书……倒也不是沈镜疏懒,只是下人洒扫并不允进书房,要看的纸张又太多,便在桌子上一日日地堆叠起来。其中有些内容并不方便见人,故房间的角落置了个火盆,夜间时候,他便坐在边上一卷卷地焚烧。
他将这些满是墨迹的纸张都搬到火盆边上,清开一片空间。
他笑一笑:
“来喝酒。”又说:“不够还有”
秦枕危看着他的眼睛,开始觉得有点醉了。
沈镜看着他开始一杯杯地饮酒。
秦枕危带来的一坛自然是很快见了底。那酒是他俩一起酿的,手法粗糙得很,沈镜一咂嘴,还能从里面挑出一点没有澄净的米糠来。酒水的味道也是淡淡的,不似买来的醇厚。
不过胜在年份够久,也还有点味道。
今夜的秦枕危显得格外放肆,有点孤注一掷的意味。他在沈镜前多少是有点拘束的,之前冷着的时候,偶尔几次碰见,都像是使出全身力气来,刻意做荒唐事表现给沈镜看。
旁人或许把这当做他的真性情,沈镜却觉得处处都是破绽。只是秦枕危了解他,总知道如何做最能激出沈镜的真火气来。
沈镜也就半推半就地动着真怒,一边给自己讲些干巴巴的宽慰之语,一边又忍不住动真怒。
觉得茫然和委屈。
又恨他作践自己。
沈镜灌了一大口酒。
他想问贺州如何,想问秦枕危怎么生了回来的心,又想问这些年他实际上过得如何,是不是如他所知的一般既快活又不快活。思来想去,沈镜又觉得什么都不问比较好,问了显生分,生分会伤了彼此两个。
可又觉得不问,以后大约是没有机会了。
沈镜在旁的事情上断没有如此优柔寡断过。他应当表现的很果决也很明智,因为许多人依靠他,顺从他。世上的事情有因有果,他既为丞相,自然会抛弃一些过分可笑的想法。
可是秦枕危不一样。从来没有一个人、或者一件物品,可以让沈镜如此轻易地想起年少。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事给沈镜留下的或喜或悲的印象,早已经被模糊得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比如他现在坐在祠堂里,盯着沈氏祖祖辈辈的牌位,也很难对当年跪在尸体前拼命压抑哭声的沈少爷感同身受,只会牢牢记住他应当恨这件事。
又比如他每年还会去祭拜文君仪,当年君子如玉的三殿下,亦兄亦友,也是他曾经下定决心侍奉的君王,如今对着冷冷清清的坟墓焚烧一封又一封的信,只觉得惋惜。
但他每每看到秦枕危,就会想起堤上的春风,两个人靠在一起的时候一个人不小心压到另一个人的衣摆,桃枝醉人的香气,阳光有一些刺,秦枕危扑过来给他挡住后视野中留下的大片大片变色的景象。
就好像,有关这个人的一切感受都被身体牢牢地记住,留给沈镜在分离的大把时光里慢慢回味。
沈镜再灌下一大口酒。
他想,在一切明了以前,不问出这句话,他是不会甘心的。
沈镜借着酒意,朝秦枕危靠过去,问道:
“枕危……你,”
“你可曾想过,如果当年,不曾认识,不曾允诺,不曾期待过所谓的青云万里”
“我们两个,是不是都会比现在痛快得多?”
秦枕危一时没能想到他会问出这样的话来。他决意要把自己灌醉在今日今夜,喝了太多,面上飘起一片酡红,半晌没发现沈镜主动靠了过来。他落了酒碗,捧住近在咫尺的脸庞仔仔细细地端详了一番。
沈镜今晚格外的不一样。
他只能没能发现是什么让沈镜变得如此特别,他觉得,也许是明日的成婚之事。毕竟那是一辈子的大事,意味着沈镜将彻底放下与秦家的那种或明或暗的恩怨,意味着沈镜将为人夫,亦为人父,更意味着他与沈镜间朦朦胧胧的一层纱,永远不会有揭开的那天了。
不过这样很好。
秦枕危的眉头松开。
沈镜会成为秦家的女婿,他的妹夫。他所负担的那些恩恩怨怨,也会在这场喜事中缓缓消散。
他还是那个沈镜,光风霁月,心无阴霾,一身轻松地走在月光洒落的幽径上,无须背负亡人的命把自己拖得伤痕累累。
或许秦枕危能够约他一起去踏春,通过秦霂,他的妹妹。他们将站在京城郊外的山上,拨开桃枝看见对方正站在树下看着彼此,就像十多年前的沈镜与秦枕危一样。他会坐在河堤边上,念着春风里的名字,慢慢地、慢慢地笑起来
……实在是再好不过。
于是秦枕危笑道:
“你是喝醉了在发酒疯。”
他被自己这句话莫名逗笑,晃了晃已经开始沉重的脑袋,觉得想什么也开始不由自己控制了。
他含混地答道:
“现在……这样,就已经是最好了。”
秦枕危无力支撑,开始趴倒在桌子上。他的手害执着地去够边上的酒,洒一半,喝一半。
手抖一抖,洒掉的那一半大多落在沈镜和他自己的身上。身上的衣物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浸透了酒的味道,变得湿漉漉。
沈镜的心颤了一下。
他伸出手,极轻、极轻地摸了一下秦枕危边上的发丝,然后慢慢地顺着眉毛摸过去,直到碰到秦枕危另一边的头发。
秦枕危昏昏沉沉的,眼睛都没有睁开,却伸手挠了他一下,像只晒太阳的老猫。
沈镜用着已经生疏的温柔的语气说道:
“你醉了……小危,你醉了,我给你喂醒酒汤,好么?”
“……好。”
醒酒汤很快呈上来。沈镜小心地吹温了,一点点喂他喝下去,直到他似抬非抬的眼皮终于落了下去,只剩沉沉的呼吸。沈镜捏住他的下巴继续喂,直到这醒酒汤里的药量足够他睡上三天三夜。
虚室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房间的阴影了,听了沈镜的召唤,才抬起头来。他并不看着一边睡去的秦枕危,只盯着地板说道:
“大人,秦侍郎入城的时候用的是一个伪造的堪合,查不出什么身份来。”
“嗯。”沈镜应了一声,伸手将人抱起来,“他一路过的那些地方,尤其是酒庄里当时在场的人,都找些事让他们忙一阵子。贺州放去的人,让他们过几日,等京城这边的消息传过去之后,再做出他逃离的样子。”
“是。”
“去,把暗室的门打开。”
沈镜的书房下边,修了一个极大的地下暗室,里面有床榻和简单的生活器具。离当年的事越久,他的梦魇越深,已经很难在卧室里睡着了。无处不在的月光透过窗子,把他的心撕成一瓣一瓣。
然后他就在书房下面修了这么个密室,伸手不见五指的黑让他睡得很好。
没想到而今也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顺着火烛的光,他往下走了十九阶,秦枕危的头搁在他肩膀上,随着往下走的动作一点一点。沈镜的手臂紧紧缠着他的脖子,勉强能动的手掌空出来,轻柔地按住他的头。
等他把人放在床上,摸着冷硬的床沿,把被子从头到脚盖好。沈镜从虚室手中取过两只带着铁链的镣铐,摸了摸秦枕危的脚踝,然后用镣铐牢牢扣住,并将另一端缠在床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