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除夕那天,梁帝欲在新建好的西苑夜宴群臣,于是带着整个紫微宫都热闹非凡。但恁外边内侍与宫女忙得不可开交,白天时,我留在含象殿陪外祖母说笑,也瞧不出过节与不过节的区别。
——直到夜里。
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①
燃起的火堆几乎每百步便有设一处,香料味浓浓淡淡远远近近飘在紫微宫,又一路引到西苑去。
我与外祖母从含象殿出发时,天还未全暗下来,宫人执着烛炬站在了自己的班上,一路照亮廊道。
夜幕初垂,我跨入西苑后,只随意一个撩眼,却霎时被入目的景象震住。
只见,围着如意湖大大小小百余个火堆,将整个湖泊照得澈如白昼,俯观查看,湖中锦鲤鱼鳞光纹,清晰可见。而如此密集的火堆燃烧,却并无半点呛人气味,空气中只有淡荡悠扬的残烟木香弥散,和着夜里的水汽,分外宜人。
——是沉香的味道。
紫微宫的几座宫殿,燃得都只是果木柴木,虽撒了香料,却难免味道浓厚;唯今日宴饮安寝的西苑整个都用了沉香、檀木做燃料,只先前被香料味道掩盖,我一路走来竟没有察觉。
举目望去,蜿蜒的龙渠水道源头,高出整座西苑地基的流水殿,只外围便点缀着数十颗夜明珠,幽幽光华蕴藉,仿佛山林湖泊之尖,拱卫着的一颗稀世明珠。
……一时无语。
但索性在座所有人见到这山水园之夜景皆是瞠目结舌之相,故我的沉默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外祖母拍了拍我的手背,牵着我的手步上东阶。
我温顺地跟随。
我们到达流水殿时,满座嘉宾皆已入席。因今年除夕的宴摆在了西苑,祭祀祈福的大傩也挪到了这九曲飞桥、绿林缭绕的西苑。
随梁帝令下,百余赤布袴褶、带着鬼面的侲子一个个走到湖边,载歌载舞,振声呼神。前世在乡里,我也曾参加过民间的傩祭,只是那时拉着自己新婚的丈夫,混在人群之中,只当是夜里蹦迪,玩个热闹与情趣。
而此刻,高坐台上欣赏,又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自五胡十六国,天下大乱又一治,西域与龟兹的舞蹈传入中原,傩祭已渐渐淡了古时祭神的味道,重于舞姿仪态,更多地用以助兴娱人。但不论它如何变,于我看来也只有群魔乱舞步和整齐的群魔乱舞。对这傩舞,我虽能感受这群舞的震撼和厚重,但再深一些的艺术美感却是不能太欣赏的。
观赏舞乐之美,我偏好轻灵空美之感。
最好是独坐幽篁,月下泠泠……
总之那一个个张牙舞爪、赤面獠牙的神鬼面具,我只瞧了个热闹。像面具这样的玩具,若不能自己戴,那还有什么好玩的?
倒是太后瞧得欢喜,将我寻过去,众目睽睽之下,握住我的手亲昵地说话:“云平,今夜倒还真是热闹啊。”
“是呀,难得见这么多人。”我回过神,轻声应和着。
太后瞧着我,满目笑意。
我知她是给我做脸,以昭显恩宠,更知今日我已经被安排了一长串的俊彦相看。恰逢除夕宴,天子近臣重臣皆携家眷入内,还有一些新科的举人。
舅舅定十科举人,却不能算是完全的“科举”,起码我未曾见到一定要五品以上官员举荐方可应试的“科举”。从先皇的“州岁贡三人”,到梁帝的“文武有职事者,五品已上依令举人”,如不可投牒自应,将整个选拔体制下沉,又如何能真正实现流动呢?①
于是在场者,勋人甚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