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晚些时候,那对干柴和烈火究竟有没有点燃,苏蓁不得而知,也不想刻意去探问。她知道,反正,以元瑛的烈火性子,迟早是要把牧言那把干柴给点了烧成灰的。 她对牧言说,她赶着回城有急事要办,主要还是一句托词,她出门散心,走到山脚,未登临,心已散,便突然生出想回家的眷念,想跟母亲和弟弟叙叙话而已。 唯一有一点点着急挂心的是,她生怕元重九真的发起疯来,在她床上睡过了头,把进宫磕头的事情给耽误了,那可是不孝不敬之大事。 幸好,回到家中,发现人已经走了。苏蓁这才扪着心口,真正松了口气,心道,那顽劣之人,毕竟还是知道轻重的。 又不觉自嘲,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即便天塌下来,也有个子高的人顶着,日月乾坤,世事恒常,少了她,一样会运转。人之悲欢荣辱,比之瀚海恒沙,渺小如蝼蚁,短暂如云烟。 这样一想,心中不觉又放得更平稳了些。有些事情,她改变不了的,就试着换一种想法去接受吧,比如,试着跟一个娶了亲的太子相处,她想,以后,按理,他还要娶很多很多的女人,难不成,他每娶一次,她就悲痛欲绝一回? 那不是自寻烦恼? 就这样,三日后,上东宫去跟太子讲学,苏蓁的心境,就已经比较淡定了,她甚至还给元重九备了一份新婚贺礼。 从苏大学士留下的几百枚篆花印章中,捡出一枚来,用红绸锦盒装好了,权作贺礼,在两人隔着书案东西对坐,要开讲之前,苏蓁就先行递给了元重九。 “你的新婚喜日,我自然应该送一份恭贺之礼。”苏蓁一边等着元重九伸手来接,一边笑说。她想重建一种相处的关系,亲切却又平和的,心照不宣却又不逾规矩的,师徒也好,朋友也好,甚至,以后的君臣也罢,毕竟,还要继续相处下去,日日相处。适当地退开一些,好过靠得太近却又互相折磨。 元重九挑着眉毛,眸光流转,盯着她看了半响,等确认了她的表情不是在寒碜挖苦之后,这才伸手接过,拿在手里掂了掂,终是决定打开锦盒来看。 见着盒中物什,儿郎当即凝了神色。将那枚暖色温凉的和田玉印执在手中,细细把玩一番,指腹反复摩挲过那刻篆的莲花纹样,元重九心中,热流涌动,浮想联翩。 苏蓁低头去翻书,容许他犯会儿痴。 “这贺礼,我喜欢,谢谢!”太子不觉脱口表达自己的满意之情,又禁不住嘴角微挂,用唇去轻触那玉印莲花,轻佻而又深情,如同亲吻一个心尖上的情人。 苏蓁看在眼里,背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却稳住神色,淡淡垂目,凉凉地泼他冷水: “不客气,这样的莲花印,父亲生前留了几百枚,不稀奇,我逢年过节,也喜欢挑一些来送礼,你若喜欢,我下次再挑几个给你。” 大意是,一枚普通的印章,衬手礼而已,你不要想得太多了。 “……”元重九有些尴尬,抬眸扫视了一圈书斋静室,低着声音,半开玩笑地问她,“不是那把密匙吗?我还以为你把龙泉中的孟氏宝藏送给我作贺礼了呢?” 两人被困龙泉山时,苏蓁与他讲过,苏大学士留下的几百枚莲花印中,有一枚,就是开启蜀山宝藏的密匙。 “你想得美,不是。”苏蓁扯着笑颜,不温不火地否认了。 “管它是什么,只要是你送的,我就喜欢,我要把它……”元重九也不再纠结于这个问题,当即拉着衣领,把那枚和田玉往衣襟里面放了,再拍着胸脯,一字一顿地,冲她吐气低语: “日夜随身!贴肉收藏!” 有种市井街痞的流气,却也有种傻傻的深情与执念,说不出的诱惑。 苏蓁赶紧垂眸,扯了扯嘴角,随他。他的深情,她懂,她也会倾自己所有,尽自己所能,陪他,助他,虽难成连理,但也决不会负他。那枚莲花印……也算是一份倾国之礼吧。 “好了,坐到东边的坐席上去。”赠礼完毕,苏蓁准备要讲学了,突然决定将人赶得远些。 “……”元重九顺着她的手指,扭头看了看东边窗户下孤零冷清的桌案与坐席,然后便坚决地摇了摇头: “别那么矫情,我一直就坐在这里,坐得好好的。” 太子殿下理直气壮得很。曾几何时,他就蹭到这张书案边上来坐了,甚至,同车,同床,同宿,同寝,什么事情没做过?与她同桌又何妨? “……”苏蓁白了他一眼,却也不再坚持撵他。那一句“矫情”,有些戳她心窝。她也想洒脱一点,却又知道,自己其实就是很矫情。 当即不再多作纠缠,兀自翻开书册,讲史释义。 陈年宫室,书斋墨香,一样的地方,一样的时辰,甚至,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的位置,都与从前一样,然而,两人的心境,皆是已过万重山。 苏蓁心中,纵然一再地自我说服,但总觉得,跟眼前的人之间,如今隔了个孟纤纤。 元重九心中,却又觉得,既然跟苏蓁有了那些过往,那些默契,那么,管他什么师徒,管他什么婚姻,他已经是百无禁忌。 所以,讲的人,讲得思绪混乱,词不达意,听的人,其实也是心不在焉,毫无觉察。 讲的人,一直在努力凝神定气,想着一定要气定神闲,视万物于无物,将面前那个脉脉含情地凝视她的人当做西瓜,或者木头,来教导。 听的人,却很享受这半日名正言顺地关起门来独处的,美妙的,暧昧的时光。 最后,阳光流转,白马过隙,当元重九将胸前那枚莲花印,复又摸出来在唇间把玩时,苏蓁就烦得快疯了: “元重九!”她急得将太子殿下的名讳和盘呵出,且还是那糟践小名。 “嗯……”太子应她,瞳中溢着流光,莲花贴在唇边,醇厚沉声,应得风情万种。 苏蓁脑中轰炸,飞快地欠身,伸手一把夺回那枚莲花印。 哪知,元重九比她更快,一个反手,就将她的手连带玉印一起,紧紧攥住。 “你做什么?” “你做什么?” 两人同时冲着对方叫嚷。 “我反悔了,这贺礼,我收回。” 苏蓁被握得生疼,一边拧着眉头缩手,一边赌气说到,她直想把这物事拿去扔进天汉桥下的汴河算了。 “送出手的东西,岂有反悔之理?”元重九见状,有些急了,双手使来,将苏蓁的手钳住,去抠她手中的玉印,苏蓁也有些发狠,紧紧攥住手心之物,纤指煞白,却死活不松。 狡黠的儿郎却自有破解的法子,也不硬扣了,直接低下头脸,张嘴就咬上。 苏蓁以为他要使蛮力来咬,让她痛得松手,又好气又好笑,一句“你属狗的吗?”滚至喉咙口,尚未脱口而出,却被手背上的触感,激得浑身……颤栗。 那人不是在咬,而是在吻。 轻轻的,如飘落的轻鸿片羽,湿湿的,如暖阳下的露珠,又带些绵绵的力道,如鸟足点枝,羽翅拂水,平沙落雁。苏蓁能清楚地感觉到那丰润的唇形,还有舌头掠过如蛇信…… 砰然心跳之时,又撞上那故意抬眸来看的眼神,剑眉微扬,神光灼灼,大约是不想放过她的神色变化。 苏蓁如坐针毡,长睫频闪,一边缩手,一边本能地说出那种莫名惊慌的由来: “太子殿下,你已经娶亲了!” “那又怎样?”元重九挑眉哼哼,拉着她的手不放,两人一番拉锯。 “你难道就没有一点为人夫君的自觉吗?”像是为了卸下心中那种负罪,苏蓁便把错误往他身上堆。 “没有!”儿郎直着脖子,理直气壮得很,一边死拉着她的手,继续去抠她手中的莲花印。 “这样,对纤纤,不公平!”苏蓁终于直面那个让她最难堪的心结。 “那是我与孟纤纤之间的事,她不傻,自然懂得,强求来的事情,就要付出代价。”元重九抽了口气,稍微缓和了情绪,一副要耐心开导她的语气。 “……”苏蓁一时语塞,心中一片萧索无奈,不觉松了手,任由他将手心的玉印拿去。 儿郎夺回玉印,却没有往衣襟中藏,转眸瞥见案头的红泥,顿时偏了心思,也不知那歪脑筋是如何转的,只见他突然凝色喊了一声: “别动!” “……”苏蓁就被这突来的变化给唬住了。 儿郎当下左右开弓,只手执玉印,飞快地蘸了红泥,只手探来,再次捉过她的左手,往前一拉,宽袖荡漾,露一截皓腕,然后,红泥玉印往那雪白的腕底一杵,霎时,雪肌现红莲,鲜艳欲滴,恍若前世烙印。 苏蓁低头看着腕间红莲,杏目圆瞪,深吸一口气,实在是想要发作了。 那恶作剧的儿郎却突然抬脸,看向她的头顶发间,一脸惊色地叫嚷: “你发上有一只蜂虫!” 苏蓁条件反射地抬右手,想去发上赶一赶,盖因以前被蜂虫蛰过,最怕那事物。可少息转念,也反应过来,哪有什么蜂虫?这只怕也是那人的障眼法,转移她的注意力的。那抬起的手,便有些尴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既想一本正经地与他计较,却又一头溺进那迎面而来的笑魇中。 光天化日之下,对面的儿郎笑如夜妖,矫捷起身,隔着书案,就将脸面凑了过来,苏蓁突然惊恐于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不觉将身子后仰。 那人眼疾手快,猿臂一探,捧住她的后脑,便将那嚅嗫樱唇重重地吻住。 雪落后颈,惊恐过后,便是活血的刺激,还有堕落的兴奋。 在这翰墨书香中,师徒规矩之外,佯装皮囊之下,摸着自己的真心,细细地,或者狠狠地亲吻一番,元重九早就想这么做了。 女郎心中,也未尝不作如是想。 所以,看似一个胡闹,一个正经,一个赖皮,一个严肃,一个主动,一个拒绝,其实,两个人,一样的心念与渴望,很快就融作一团。 儿郎翻过书案,搂住女郎,直想将她推到在褥垫地席上,才得劲。 苏蓁脑中一片空白,好不容易建设了三天的心防,崩溃得一塌糊涂,她心中有个任性妄为的小恶魔,也想跳出来,自由呼吸一回。 最不真实的,是语言,最真实的,是肌肤之感。 当然,最真实的,还有周遭的嘈杂。 “娘娘,有何贵干呢?让小的进去通传?”门外头,鹿鸣的声音,清晰得几乎铿锵,既是说给那不速之客听,也是说给书斋里头的人听。 “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儿,我就是来给殿下送一碗银耳汤,也是来看看苏姐姐。”孟纤纤的声音,甜甜的,脆脆的,客客气气,乖乖巧巧的,像此刻正在庭中枝头啄食的鸟椽,有种毫无心机的杀伤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