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的天牢里,有处专门关押达官贵人的囚室。其实,跟其他囚室也无甚区别,只不过开间要大些,铺地上的草席换成了木板床,多人拥挤变成了一人独享而已。一样的阴暗,霉臭,压抑。 苏蓁突然下狱,上头又不说是什么由头,这稀罕消息便如长了腿,半日功夫就传遍朝野。众人纷纷寻思,这里头到底有何门道? 刑部天牢里的牢头大哥们却不用理会这些弯弯拐拐的,让收监就收监,一样的牢饭伺候。只是,对这些关进来的贵人们,比对那些无背景无靠山的囚犯,还是要客气些。这些人,来来去去,起起落落,有进来几天就出去的;也有关了一年半载,胡子都长得比头发长了,还在押的;有进来就出不去的,也有出去后更得意的,反正,说不清楚日后怎样,所以,还是不能轻易得罪狠了。 苏蓁也就觉得,倒还能过得去。尤其是,狱卒们见她是个清清秀秀的女郎,又知她还做了太子的师傅,可能有些本能的怜意,亦还有些敬意,对她说话,都格外要小声些,没有那种恶声恶气,喝三吆四。 苏蓁便想,这比在龙泉山的阴冷地牢里受冻,在悬崖边上的怀思斋里挨饿,好多了。 尤其是,隔壁那个邻居,还很凑巧。 隔壁关押的是锦侯。 高级囚室之间,与那些普通的铁牢笼不同的是,多了一道薄墙,让这些落难的贵人们,出恭或入眠时,能够保持一点最后的尊严。但是,一道薄墙之隔,阻断视线,但不隔声音。 夜深人静,苏蓁在那张硬板床上静坐着,脑中空空,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突然,就听见隔壁的叹气声,一连几声,很是怅然。 苏蓁凝神细听,那声音叹了一句: “老夫想起来了。” 也不知在与谁说话,也不知在说想起了什么。 少息沉吟,又是一声:“小丫头,老夫想起你是谁了。” 苏蓁这才明白,锦侯是在与她说话。不过,她也不答,只将头脸靠了侧壁,听他继续。 “老夫也是疏忽了,初次见你,就觉得你依稀面熟,却又想着不可能见过,又想着你也是蜀地人,蜀地女儿家,多有这种鹅蛋脸大杏眼的面相,便以为是面善而已。此刻想来,你跟那蜀主孟氏,的确长得很像的……”锦侯幽幽道来。 “……”苏蓁依然不答话。皆说她长得像孟氏蜀主,就连与蜀主可能只有几面之缘的锦侯,也能想起她长得像——这种从长相上就能辨析的强大联系,将她紧紧地缠着,让她觉得,很难受。那些逝去的皇权,荣光,恩仇,杀戮,血泪,总是追着她来,迫着她去想,她其实,不时有种想要尽数抛开的冲动。 “你是怨我灭了你的国家,杀了你的家人,所以,才利用太子入蜀平乱之机,置我于死地吗?”锦侯却知她在听,又咄咄问她。 “不,身为大兴臣子,我只不过是揣测圣意,觉得有必要为大兴惩治污吏,扫除蠹虫而已。”苏蓁居然否认了,她想否认自己是在利用元重九,甚至,还想否认,是那种遥远的家国仇恨在作祟,她必须给自己重新找个理由,找一个光明正大的,让自己感到轻松的理由。 “……”锦侯沉默了,依稀有丝不置可否的笑音,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却不再揭穿,又幽幽叹说: “罢了,当年我也是揣测圣意,聪明如你,应该明白,我只不过是天子手中的一把刀而已。历朝历代,你见过得以善终的亡国之君吗?” 静夜里,锦侯的声音,苍老而通透,在天牢的铁栏之间,回荡。 苏蓁不语。她听得懂锦侯的话,也明白这背后的隐晦道理。大兴灭蜀之际,锦侯擅自屠城,擅杀孟氏,看似自作主张,有违宣和帝的仁厚之道,有违大兴朝的宽待主张,然而,即便锦侯不杀孟氏,那么,一个亡国之君,带着一群兴旺的子嗣,入了大梁城,等待他们的命运将是什么?小心翼翼,卑躬屈膝,尊严扫地,受尽折辱,然后,很可能依然是,莫名其妙地,死于非命! 这一层玄机,苏蓁无奈,也不愿去细想,遂摇摇头,她只想把事情简单化,有一说一,就事论事:“不管怎么说,我的父亲与兄长们,死于你的屠刀之下,我身为孟氏的女儿,我必须为他们做些什么,以慰逝者在天之灵。” 她有她的原则与理由,姑且把帐算在锦侯头上。即便,这样子似乎有点自欺欺人,但好过,给自己设置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然后,在情与理的撕扯与煎熬中,将自己撕裂。试想,她该如何去对元重九说,你家跟我家有仇,你老子杀了我老子,我要复仇? “我也没有要置你于死地,贪污敛财之罪,罪不至死,至多就是没收了财产,在那漠北极寒之地,或是南边崖山度过余生而已。”苏蓁亦叹着气,竟针对锦侯的质问,辩驳了一句。她想收起心中那些裂痕,极力保持自己的完整。 她终是仁慈的,查办锦侯,三千率卫入侯府,又是一路枷锁囚车押解进京,她如果真是奢杀残忍之人,想要锦侯偿命,其间有许多的机会,可是,她却将锦侯完好地送进了刑部天牢,秉公论处。 “你倒是有这颗仁心……但是,你可知道,我在这天牢里,有多少人会害怕吗?有多少人……想要我不能……开口说话吗?”锦侯的声音,越发沙哑,甚至,有些迟缓与断续,还夹杂些痛苦的喘息。 “那与我无关。” 苏蓁闭眼答到。她告诉自己,她到此为止,即可。查抄锦侯府那日,元瑛把那些可以把大半个朝堂拉下马的文书付之一炬,她也是一笑了之,只说了句甚合心意。总之,她尽力做到了极致,此后的天意人为,天灾人祸,便都与她无关。 “呃……”隔壁那老人,呻.吟声渐大,像在忍受着无法遏制的痛苦。 “你怎么了?”苏蓁终于觉察出不对劲了,赶紧贴到墙壁上,一边附耳聆听,一边问到。 “呃……”又是一阵难忍的抽气声,锦侯才艰难说到:“先前的饭菜里,有毒……” 苏蓁愣了愣,便一骨碌从硬木板上跳下来,两步冲到前头,扭在那铁栏上,就开始大喊: “来人啊!锦侯中毒了,来人啊……” 苏蓁平日说话轻和,甚少这般扯破嗓门叫喊,那仓促的女声,在这囚牢静夜中,就显得有种慌张与凄凉。见着锦侯中毒,她也没多想,就是本能地想要救人一命。然而,她除了叫喊,别无他法。 好在她的一阵胡乱叫喊,很快吵醒了值守的狱卒,一阵急促脚步声,便来了两三人查看。 叮铃哐啷打开铁门,一人扶起床板上抽搐的锦侯,一人拎起墙角的净桶,摇晃了两下,拿过来就往那中毒之人口中灌。 若是食物有毒,应该立即催吐。要催吐的话,最好的东西,就是粪水,而在天牢里,这东西最不缺了。那些狱卒就地取材,轻车熟路,麻利无比,想来在大兴的牢狱里,此种事件常有发生。 苏蓁看不见隔壁的情形,却能清楚地听见水声,闻到扑鼻的臭味,还有哇哇作呕声,便也能大致想象得出是何光景。 这种时候,如果粪水能够救命,也是甘之如饴的。 然而,酉时吃的晚饭,到这会儿,少说,也有两个时辰了。这会儿才发作的□□,药力来得慢,却也来得狠。因为,已经不是在肚肠里发作,而是入了骨肉血脉。肚肠里的毒,还可以催吐,灌肠,可若是入了血脉,便药石难医了。 那几个狱卒,一通忙碌抢救后,再去探锦侯鼻息,便发现,已经不用再忙活了。索性哐当扔了净桶,准备后续之事。 “怎么样?”苏蓁趴在铁栏上,恨不得把脑袋挤过去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喊着狱卒问来。 “迟了,这会子去禀报上头,天亮还要请仵作来验尸,后头再通知家人来收敛。”其中一个牢头大哥,一边用汗巾子擦着身上的污渍,一边倒也耐心答了她,一副见惯了生死的镇定与从容,没有觉得是自己看守不力,也没有害怕被追究问责之意。 盖因这毒发作的时候,离饭点太远,不怎么能追究得到牢饭上去,说不定是犯人自己畏罪,服毒自尽的呢。 “苏大人莫急,马上就将人移走,再打水来清洗干净。”那狱卒临走时,还不忘安慰她几句,以为她是嫌边上有个死人,亦或,是嫌那满地的粪水臭。 苏蓁没理他,兀自回到自己的硬板床上,靠着墙根蜷缩了。捂住口鼻,开始颤抖。她不是嫌臭,也不是怕死人,而是惊骇。 锦侯就这样死了,抄家,入狱,中毒,在剧痛中死去,临终时,还被强灌了几口粪水,在极度恶心中死去,浑身臭气熏天,死得极度的狼狈。 按说,她应该高兴的,她的家仇国恨,不都是集于此人之身吗?亲眼目睹,准确地说,是亲耳听闻着锦侯在痛苦中丧命,难道不是一种报仇雪恨的快慰吗? 然而,苏蓁没有丝毫的快慰,她只觉得,万分的惊骇,额角突跳,心如擂鼓。 一来,如此近距离地见证一场死亡,毫无征兆,又突如其来,杀机暗藏,又凶险毕露,她那副见惯春花秋月的菩萨心肠,着实觉得有些受不了。 二来,这刑部天牢,最讲王法的地方,却是最阴暗的地方,暗中毒杀一个重犯,犹如捏死一只蚂蚁那么简单,不费吹灰之力,不留一点后患。这般金刚手段,她亦觉得,有些害怕。 此刻想来,她只身入牢狱,身后又没得个父母援助,撑腰靠山,没有钱来打点牢头,也不会有人来捞她出去,还不知这前头,是何凶险境地? 她开始有些想念她那个肩宽背厚,腰硬腿粗的劣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