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筪经珍贵,书的主人与自己素昧平生,却肯割爱与他先读,云亭不敢怠慢,亲自登门还书是为了表达诚挚的谢意。
那天来时,偏巧正下着雨,云亭一进门,见到慈修庵庭院里的一地芭蕉和几杆疏竹,莫名地想起了那句诗:绿得僧窗梦不成,芭蕉偏向竹间生。
曼娑站在廊下,见云亭进入正堂前,看着这两丛芭蕉有那么一刻的凝神,便轻声地说:“施主偏爱芭蕉吗?这芭蕉是我初入慈修庵时种的,只因喜欢杜牧的那首诗。”
云亭一晃神,才知道她说的是那首诗:“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的故乡梦。”
这么一想,便不由得细看了曼娑一眼。这女尼如此精通大明诗赋,想来并不是出身暹罗的本地华人,应该也是个颠沛流离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可怜人。云亭本来想还了书,道个谢就走的,恻隐之心一起,竟然不由得多聊了几句。
聊别的都很生硬,倒是从这宝筪经上说起最自然。
曼娑自幼学习密宗和上座部佛经,而云亭学习的是大乘佛法,两人各有所长,又互补其短。云亭不知不觉间聊起了宝筪经中的一些疑点,与大乘佛经教义的不同,曼娑自然而然地讲了自己的见解,云亭又附议了新的看法。一来一往,那一天竟然越聊越艰深,越聊越投入,一个下午聊下来,对俩人的佛法造诣都颇有进益,不知不觉就有了下一次的辨经之约。
云亭第二次再来的时候,曼娑却早已经在芭蕉树下的石桌上备好了清茶,还摆了一部珍藏的汉译本现观庄严论,自己则拿了另一本经书回屋内坐了。俩人一个堂前,一个屋内,并不彼此打扰,一个下午竟然也没说一句话。云亭读完了这部经,一抬头,才发现天色已暗,这个下午,好像完全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内心竟然充满着一派久违的喜乐祥和。
所以,当曼娑将他送到门口的时候,云亭便自然而然地说:“我过几日再来叨扰曼娑娘娘,到时,还希望娘娘再赐一本新的经书。”
就这样,云亭来了很多次,有时曼娑只留他一人读书,自己便去忙自己的事情了,有时则也会伴在旁边一起讨论几句经书要义。俩人之间,除了佛法,从不多言其他。这一个多月下来,只要来到这慈修庵,云亭内心种种的执念,抑郁,和妄想,便会慢慢地消散于无形,以至于竟对这样的际遇生出了无限感激来。
这人生旅途上,岂非会遇到很多这样的人吗?因着一时的心境相似,互相勉励陪伴,不谈交情,也不谈感情,只有寡淡如水却又无形包容的君子情谊。
今天才一进门,云亭就看到了映寒,正俏柔地站在堂前花下,见他进来了,便笑吟吟地,满脸都是真情实意的开心,清亮亮地开口便叫:“云亭哥哥!”
云亭的喉头微紧,但紧接着便温暖地笑了:“文夫人好。”
映寒迎上来,诚心诚意地笑着说:“哥哥别这么生分,你又不是外人,依然叫我映寒吧。”
云亭星目微漾,不由得温柔地道:“好。”
曼娑远远站在廊下,手中捻着佛珠,看着两人重逢,微微一笑。
这个大明的诸葛大人,对待映寒是真心实意的,即便没了男女之情,竟然也不忍心拂了映寒的任何心意。
映寒依然笑着,坦荡荡地说:“我竟然不知道哥哥还在大城,而且与曼娑姐姐已经认识了,还成了同道知己。真好,这下大家便都是自己人啦。哥哥,你且宽坐,我还有事,要去拜会客人,不能陪你。你若不介意,今晚留下来吃饭可好?若一切顺利,我大约晚饭前是能赶回来的。”
云亭目中犹豫了片刻,脑中却突然想起那日映寒说的话:只有心中真的放下了,不忘记来路,才能好好地去走未来的去路。再想想这一个月来的心境,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可以面对这样的映寒了,便转头看了一眼曼娑,见她眼中也有留客之意,不由得点头,说:“好。”
映寒离开之后,曼娑依然拿了清茶过来,只是今日,没再拿出任何经书。
云亭与她隔桌坐了,自然知道,今日话别,与往日不同。可是等了好久,曼娑只是闭着目,转着佛珠,在一遍遍地诵咒,并没有说什么。屋内檀香缭绕,云亭也垂了目去默诵心经,一直念了几遍,感觉自己内心归宁安顺,才缓缓睁开眼,看着曼娑,问:“明妃娘娘一点都不好奇吗?”
曼娑手中的佛珠顿了一下,才轻柔地说:“大人若是想说,自然会说。大人若是心中放不下,多说反而无益。”
云亭怅然地笑了,这曼娑娘娘,果然是早就猜到了自己与映寒的过往。
云亭喝了口茶,垂目片刻,唇边突然露出一丝自嘲:“其实,也确实没什么好说,是我自己修为有限,一时参不透罢了。只是在下确实感激明妃这一个多月的点拨收留,每次来此处读经,都能获得片刻安宁。”
曼娑微微一笑,说:“贫尼并没有做过什么,是大人自己,明白了执着与痴妄的坏处,于己无益,于人成扰。”
云亭静静地笑:“可是这闹哄哄的人世,岂非就是因为无益烦扰才有趣吗?若人人都理智,人人都只做有益有利的事,这世间岂不是很无趣?”
曼娑也笑:“正是,人间的苦与乐,本就掺杂相伴而生。其实,除了生老病死,其他的苦痛和快乐,大多不过是因着他人有,自己无,或者过去有,现在无,便起了贪念妄念,因此成癫成狂。可是这癫狂二字,除了影响自己的觉识,其实并不能改变外界客观的因果。大人年少有为,这个道理放在别人身上,自然早就明白,不过轮到自己,所图所欲,被情之一字掩盖,不知不觉,竟然沦陷忘返,才一时看不破。”
云亭凝了神,半晌,微微一笑,说:“明妃果然慧眼,在下确实觉得自己本应该拿得起放得下,只求知己不求红颜,只求际遇不问前程。但一路走来,竟然慢慢起了妄念,因此而更加厌恶唾弃自己。只是这厌己之心一起,就如一叶障目,反而更加不肯承认自己的软弱和糊涂了,竟然觉得什么佛法都解不了这心魔。”
曼娑点点头,说:“映寒妹子实在是天下难见的姑娘。她既可爱率真,又聪慧敏锐。既纯洁天然,又人情达练。既有眼界见识,又有赤诚肝胆。既可做红颜揽入怀,又可当知己存于心。世间男子,既图知己,也欲红颜,却恰好在她身上合二为一,难得有人不会为她倾心。诸葛大人,不是你定力差,也不是你放不下,而是,茫茫人海,你能碰上这么一段际遇,太也难得。佛祖虽然教人看破红尘,却从没说过,人生不能有真情挚爱。佛祖的意思,是希望人在求而不得的时候能明白,与这世间大道大爱相比,很多加诸自身的自怜自苦,都是不必不值的。这段过往,您若放下了,自然是觉明般若,但即便放不下,那也是挚爱慈悲。”
云亭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抬眼去看曼娑,心里震撼这些日子来,映寒让他放下,吴会长让他放下,虞显南让他放下,就连邓飞,都各种暗示着,希望他放下。
这是第一次,他听到一个人对他说:放下是智慧,放不下是慈悲。
突然之间,那心中所有的不甘心,所有的想不通,所有对自己的严苛,都化作了一缕轻烟。
云亭慢慢举起茶杯,恭敬地说:“多谢明妃菩萨点化。”
关于安南:
永乐十七年底,马骐因为剿匪不力,还弹劾交趾同僚,推卸责任,被召回金陵,惩戒思过。马骐后来很惨,因为朱高炽和朱瞻基都很不喜欢他,最后贫困交加而死。总算恶人有恶报。
关于暹罗:
永乐帝的上谕原文:占城、苏门答剌、满剌加与尔俱受朝命,安得逞威拘其贡使,夺其诰印。天有显道,福善祸淫,安南黎贼可为鉴戒。其即返占城使者,还苏门答剌、满剌加印诰。自今奉法循理,保境睦邻,庶永享太平之福。
暹罗当时在西洋真的挺蛮横不讲道理的,抓人家使臣,夺别国印诰,特别嚣张。偏偏与大明历任皇帝都是铁哥们儿,后来还帮着明朝出兵高丽,那真是过命的交情。所以永乐帝说的狠,但有一大半是说给别人看的。哈哈。特别像大bss骂亲信,骂完一扭身,勾肩搭背地说:“哥们,你懂得,咱俩关系铁,外人面前,我总得装装样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