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昭英不知道文秋是什么时候看出来他有心上人的,她没有闹到陆老夫人面前知道,只是从文秋的眼中可以读取到黯然神伤。 那时文秋眼里闪着光问他,隐约像是要哭出来:“英哥你实话告诉我,你是不是有意中人了?” 当时他十六,猛然被说中隐秘的心事,惊愕地不知怎么回应才好,只记得他慌忙闪躲的样子惹得文秋很不开心。 文秋没有得到回复,有些着急的步步紧逼:“你心里的那个意中人是我吗?” 不是。 文秋喜欢他,从小她就不加掩饰的告诉过他。 文秋是也是陆家庄未来的少夫人,在陆老夫人的眼里心里,长大后他们必定是要成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形成的规矩,这个概念深深埋在他和文秋之间。 尽管如此,陆昭英不想欺骗她,也没办法开口如实告知。文秋看起来很伤心,可是他不想伤害任何人,尤其是青梅竹马的表妹,逃避的心理越甚,他就越是表现出自以为掩饰得深的拙劣表演。直至成亲,文秋逼迫他,勉强他,他都无一不是依着她。可文秋却养成敏感多心的性情,她原来不这样的......就连最后离世也是带着郁郁寡欢而走。 陆昭英对于亡妻,真的是尽力了,尽了夫责,千依百就,有时候静下来他也会觉得累。 终是觉得亏欠了文秋,男女之情这种事,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一边维持夫妻和睦,一边觉得人生也就该这样了,唯有获知李素秋的近况,他才能好受一点。觉得苦了,就一遍遍的想念李素秋。他想什么时候再相见,要如何开口对她说些什么。 日光斜斜投在窗棂上,落下一地浮光飞尘。 李素秋见陆昭英恍惚心不在焉,心下更是以为有棘手的事缠着他,再联想到昨夜未归,不由多问了问:“方才你就说处理什么,到底出什么事?” 陆昭英透过她,在看着她。 “这是我们男人要处理的事,你就不要过问了。” 不问就不问,她还不稀罕问。 李素秋给了他一记眼色,没想追问,转身到桌边缓缓掀开食盒:“你是继续睡呢还是想吃点东西?” 陆昭英拉开锦被坐起身,侧头看着她,有些懒懒散散的说:“我想吃东西,你给我拿吗?” 青瓷叮咚,李素秋动了两下青花勺,不动声色的舀了一碗绿豆百合羹给他端过去。看着他抬动指头接下,动了动嘴皮:“喝干净了给我。”俨然一副贤妻的模样。 陆昭英心里微热,含着柔情脉脉直看着她,看也不看碗里一眼,指腹提着匙子往嘴边送,绿豆百合羹是凉的,送进嘴里很清甜,只是没留神在唇边将汤羹碰到,汤渍直接倾洒在衣领上。再看着她到桌边低头重新舀着汤羹的侧脸,随意迅速的扫了扫衣领,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慢条斯理的继续喝着。 就在李素秋过来收回他手中的空碗,一眼就瞄到他衣领上的印渍,心下没好气,最终是没说什么。倒是他微低着头,眼皮不时偷偷往上抬观察她的神色,一副很受惊的样子。 李素秋憋着笑意没发作,问他:“还要吗?” 他翻身带着锦被躺下,笑吟吟的说:“多谢娘子大人的绿豆百合羹,我够了。” 这样一闹,陆昭英想再补眠却是如何都睡不着,一双星眸露在锦被外,时不时地转去看李素秋静声喝羹的身形,从前不拘一格,做事认真坚毅的女子,在眼前是一派的沉静柔和、温婉可人,那是她的妻。 白云蓝天,天还是那片天,云朵儿还是悠悠那么浮着,此时此刻,她就在一旁,一切那么美好。 生活平淡无奇,无波无澜,万物生息依旧按着寻常轨迹运作着,却会因为身边多个人,无声无息的发生改变,看着没什么,其实感觉都不一样了。 而那个人,还得是自己喜欢的人。 陆家茶行被告上衙门,纠纷姑且由陆老爷出面处理,陆家长子只那晚去过一趟,则继续陪着李素秋迎来三天回门。李素秋自从出婚离开娘家,再次回到自己家,心境上已然是另一番滋味,望着家门还是那几根木头搭建而成的栅栏,栅栏内还是那几个大小侄子追逐嬉闹的情景,不过几日功夫,她竟生出阔别已久的感慨来。 从前许久一次回家探望,也不会有这种感觉。 正是应了一句俗话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算是不属于这个家了。 陆昭英很体贴,见她下马车后呆着停滞不前,伸手过来牵她。而她既然心里已经接受他这个夫君,便任由他牵动,没什么其他反应。 让人开心的是李父李母接待他们夫妻两,态度笑脸热情更甚,简陋的农家户中,早就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色,就等候他们到来。自家农耕出来的蔬菜脆爽鲜嫩,鸡鸭鱼肉现活现杀炒成上桌,吃起来鲜美香浓,总之一顿下来吃得是有滋有味,也不知道是不是回到自己家的原因。 李素秋这一天颇有笑脸,连着目光都柔和许多,不再是清清淡淡的一张脸。午后休憩,烈日当空,院中木桶乘着水泛出日光折射的微光,若有若无。陆昭英越过门边晒日的水桶,跨脚踩门槛就看到李小侄女缠着李素秋,脸趴在李素秋腿膝上,在床边要人给她扎着辫子玩。 李素秋目光黏上陆昭英,嘴边的话却是对着膝上的李小侄女:“姑丈来了,你要叫姑丈。” 话语音量正好,不偏不倚让陆昭英心门一颤,嘴边隐隐露出笑意,继而摆出姑丈长辈的姿态走过去,随口问了李素秋一句:“小侄女叫什么名字?” “李珊珊。” 那名唤为李珊珊的小女孩这才抬起脸来看他,睁着黑溜溜的眼睛:“姑丈好。” “真乖。”他伸手想摸摸她的头,余光下移她正趴在李素秋腿膝上,便也作罢,“小珊珊,这个时间点不去午睡么?你娘可是在找你。” “啊!真的吗?我娘在找我?” 李素秋没想到不过陆昭英的一句话,就轻轻松松把她的小侄女打发走了,望着小人影轻巧的飞门而出,想提一声“小心点慢点跑”,结果晃眼就消失不见了。 陆昭英本来坐在床尾,看着李小侄女离开,起身去关门。原本四处明亮的屋子随着门扉一合,光线暗下许多。 “好困啊。” 李素秋见他回身伸了个懒腰,捂着哈欠,就向着她走过来。仔细看他眼角下流出的泪渍,知他所说不是骗人,而且早上天未亮他就起来忙活着回门的准备,眼下肯定累了,好心接了茬:“困了就去躺下吧。” 他温柔的“嗯”了一声,接着看她:“你呢?” 她从身后摸出一本书,很有兴致的对他扬了扬。 今天早上他们从陆家庄出发,车辆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缓行,两人凝神静气地坐在车中,陆昭英怕她无聊,给她带了本书来,说是路上打发时间。 李素秋其实不是很认得字,只是在刺史府跟着王氏认了一些,但这不影响她喜欢看书的兴致,当然她看书也看得全是字。那些字不认识的时候就是密密麻麻的毛毛虫,眼花缭乱的很,认识的时候就觉得原来平常接触的事物演变成文字的样子竟是这样来的,很神奇。 文字再往深处的精妙她就不懂了,只晓得初识字眼的乐趣。 其实看到不认识的字眼着实很苦恼,她在车中时常要揪着眉头指着书本的字眼移到他面前:“这字怎么读?” 陆昭英会有耐心的告诉她这个字怎么读,是什么意思,可以与哪个字组词。她了然的点头,埋头陷入认字的鸿学之中,因为生僻不认识的字眼很多,那一路上两人都有事情做,一个认一个教,等车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李素秋还沉浸在认字中意犹未尽。 陆昭英在她身旁坐下来,满目星光:“看来你想做一件事,还真是彻头彻尾的认真对待。”他不禁想,要是她能对他认真一下又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你不觉得很有趣么?” “有趣是有趣,但文字博大精深,有得你学。” 她不置可否,径自翻开书页:“学得一时是一时。”她才不想那么多。 陆昭英见她埋头拿眼认字,心思已经不在他身上,有些颇不是滋味,忍不住出言打趣道:“早上看了一路,现在又看,你可以一段看下来,看出写什么吗?” 李素秋闻言一顿:“我只晓得认字,还真看不出什么。” 陆昭英开始侃侃而谈:“你看的这本是一本民间冤录,由前朝人士收集的一些民间冤案编撰而成,都是前朝官衙审过的案子,有几分真实性在里头,你当做故事来看,转换一下看书的心态。即可认字又可读文涨见识,两全其美。” 这样说来,李素秋兴致更浓烈,充满了新奇:“那你跟我说说,这里面的哪个故事比较精彩?” 陆昭英小时候就对这本民间冤录烂读于心,当即张手替她翻页:“都说前朝安吴最著名的冤案当属名将费洛之死,受奸人所害获罪五十年不得昭雪之冤,其实不然,名将尚且有人铭记于心,五十年后有人替他翻案沉冤得雪,而在民间的冤案那是多到数不胜数,寻常老百姓冤死没人会记得也没人会知道,甚至污名乱扣而不得清白。你说冤是不冤?” 李素秋听得津津有味,目光涌着热意:“怎么个冤枉法?” 陆昭英仔细注视着她,难得见她这般神色,不由失笑,眼角余光示意她手中书籍:“你可以自己看。” 李素秋反应过来他方才说过要歇息,不想纠缠他,继而低头默默地看书,她读得很慢,虽然大多字眼都认识,但是通篇读下来还是有些费劲。陆昭英不知何时越过她爬到里床和衣躺下来,碰到不认识的字想要再请教,又不想打扰他,保持低头看书的姿势定住,她索性就盯着这个字眼琢磨,琢磨着琢磨着就晃了神,想起太仓街道车水马龙,街边叫卖,饭馆后厨窗缝漫出热气腾腾,男女老少来来往往,土路中她坐在马车里借着帘子挥洒的日光,刻苦认字。 车辆颠簸忽然感到的重心一滞。 她将注意力从书中抽离,望着不动的车厢,还没来得及想是怎么回事,耳边就拂过一阵风:“你且在车中坐着,我下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接着身边人弓着身躯利落的下了车。 从车外透进来的光随着帘子打下,车厢又恢复了黯淡的光线。 她一点也不关心车外发生了什么,况且外面人声混杂,要听也听不出什么,便也继续专心认字。过了一会,光线一亮,就知道他回来了。 她当时正好碰到生僻字要请问陆昭英,却忘了问他车外是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