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秋在江州城里的官府人家做事,是安牧州郡刺史大人家府一名有等级的丫鬟,专门负责刺史夫人生活起居,梳洗伺候。刺史大人在如今的大月朝是正四品的官衔,是她们当地一级行政大员,职权涉及覆盖城里、县里、村里,大大小小的人物尽归他手中管辖。 刺史大人姓张,年近三十,从政以来体恤民情,事必亲为,廉政公明,在整块安牧州郡极负声望,人人景仰,不但如此,张大人还生得俊美之姿,玉树临风,正气凛然,而立之年仕途一片光明,因此获得不少闺阁女子芳心暗许,要是能给他当妾,别说富贵荣华,就是走出门也风光。 常人言成大事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可张大人内有夫人王氏,夫妻两举案齐眉,如胶似漆,恩爱到已容不下第三人,有心人士怎么把门槛踩平,千方百计推销自家闺女,一张唇皮说破了,张大人也不为所动,丝毫没有动纳妾的念头。 长久以此说亲的人多了,张大人也就习以为常,凡碰到都是持之一笑:“先生如果没有其他事,恕不远送”一句话草草了事,打发人走。 由此可以看出张大人与其夫人王氏之间情比金坚,非寻常轻易能撼动。 这就是李素秋这么多年来,一颗芳心冒粉色泡泡被扼杀在摇篮中的原因。 早年进府,年少不知情愁,李素秋也曾毫无杂质的喜欢过张大人,那时她方才十四岁,彼时的王氏也只比她大个两三岁而已,却已嫁作人妇,用刺史夫人的名义将她买到身边服侍。 要说王氏待下人亲近,从来没有端过主人的架势,有好东西也不会分尊卑与人分享,特别对待李素秋,几乎没有主仆之分,一点也没有亏待过,然而她一门心思不安分,背着王氏偷偷地喜欢张大人。 觊觎人家丈夫,到底说不过去,想来想去实在是一场罪过。 这强烈的罪恶感曾一度让她十分难过,一边是仁慈宽厚的主子,一边是喜欢的人,终是件见不得光的事。 事实上李素秋一直以来也安分守己,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每逢见到张大人心底下都在暗暗躁动,无可救药的喜欢。 那种不见思念如狂,一见眼神无措,又不知该怎么自处,那种感觉刺激欢喜又纠结痛苦。 想当然这么优秀的男人,当官不说还长得好看,哪个女子不喜欢?李素秋也免不了落下俗套,更何况少女心触动,一发不可收拾,就这么默默地喜欢张大人喜欢了好长一段时间。 那段日子一直都是备受煎熬的,李素秋跟在王氏身边,经常要见到张大人。喜欢一个人就是想多看看他,她站在王氏身后,张大人的目光中永远只有王氏,她本来可以在不被注意的情况下多看张大人几眼,但由于心理作用,时刻谨记自己奴婢的身份,又不敢过于目光肆意,生怕被人看到,心底一顿情意不敢倾泻。 临到夜晚,李素秋只能躲在被窝回想白天自己有没有露出马脚,又想反正没人看到多看张大人几眼又能怎么?懊悔不已。又有些庆幸,幸好没多看,万一被王氏看出什么也不好。 胡思乱想间,剩下更多的是对张大人的思潮,明明白天可以见到,可是到夜深人静就会抑制不住的想念,属于她一个人的思念,糅杂着几分苦涩。 这场单恋,太苦了。 后来随着年月飞逝,见多了张大人与王氏夫妻成双,她的一颗心从炙热到平淡,渐渐沉寂了下来,就像一团火炭被淋了水一样,一点一点的火焰星花慢慢湮灭,直到死灰再难复燃。 那一段被她暗自奉为神圣的过往,不为人知的秘密,逝去的初恋,仿佛耗光了她所有热情,逢人逢事很难再起波澜。就连再看着张大人,李素秋也想不明白自己当初到底喜欢他什么? 时间的可怕,大概就是能磨光人的热情,一去不复往昔。岁月不饶人,转眼间李素秋已经是一名年近二十五的老姑娘。 王氏夫人曾不止一次提及她的婚事,她态度淡薄,对此事丝毫提不起兴趣,沉默以待。终身大事就慢慢的拖到这个年龄,人生在世无不是长大成人,婚丧嫁娶,生死离别,有些事还没有经历过,她就已经觉得厌了。 而李素秋能一直生存到现在的目标,也许就是将每个月的月俸二两银子往家里寄,减轻爹娘亲人的劳动负担,尽尽孝心了。 可是家里人拿了李素秋的银子,又怎么可能放任她不管呢? 不管往家里给多少银子,不嫁人即是不孝,让爹娘操心就是不孝。 李父李母托人写得书信上明晃晃的落下这么一句话。 李素秋收到信后,秉着孝心请假回乡,乖乖听爹娘的话去相过几次亲,通通都是见过一回再没下回的结局,倒不是她存心的,只是相亲对象听她年龄摆在那儿,当即露出难看的面色。有好色者见她姿色不错,花容月貌,清淡芙蓉,便想勉强成就姻缘,然而她却是不肯了。 不是出自真心真意的不要。 后来她实在是厌烦此事,将亲事都抛诸脑后。至于闲言闲语,早在李家村传了个遍。 李素秋收拾包袱回江州启程的路途,还能听到背后有人说她仗着几分姿色和几分官府人家当差的体面就那么眼高于顶,都被人捡剩下的了还以为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谁还稀罕似得。 她皱眉,加快了脚步离开,到底不是圣人,心中介意,走到村口被追出来的爹娘喊住,她却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大不了…不嫁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回头剃个度出家当个尼姑也是个不错的选择,乐得清心自在。李素秋在心底暗自存着最坏打算。 李素秋下有两个亲生妹妹,最小的小她九岁,回乡的日子李母就是拿她跟她比较:“你小妹这刚嫁出去不久连身子都有了,你却还这么耽搁下去,你不为自己想想,也要体谅一下我这为人母,你看我就为了操心你,头发都白了许多根……” 李素秋睛瞥了眼李母满头的灰白发丝,无奈地叹了一息。 李母再说些什么,她都垂头无动于衷,恍若未闻。 也不能总逼她,逼急了她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也不知道,人生无趣,剃下满头乌丝入佛门倒也不失为一个归处,届时看李母后悔不后悔。 回到江州刺史府,隔着深深府苑的围墙,也省心了不少,只需安心埋头顾着做事。哪知几日后王氏合眉慈目的也来过问。 “是不是村里的男人瞧不上?唉!你一个大姑娘可真不能再耽搁了……你看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以帮你挑挑~合适的我就给你做主了。” …… 虽然王氏仁慈不端主母的架子,但毕竟是她的主子,又碍于她这般热心,李素秋也不好拒绝:“夫人做主,奴婢一切悉听尊便。” 王氏也没让人失望,果真将她推荐给一从五品官员,亲事是好亲事,不过她区区一介丫鬟的身份去了也只能给人当妾,她不敢说好高骛远,妄想如意郎君,但她宁愿给平民百姓做妻安安分分过日子,也不愿给达官贵人当妾,少不了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不被人重视,被人轻贱不说就生下的孩子地位都不如正妻的,苦了后辈。 为了将来未知名的孩子,她决定拒绝这门亲事。 但她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就给拒绝了,那王氏得多丢面子啊。那怎么办呢?她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只能笨拙的浇水吹风,把自己弄得病恹恹的,那官面见她时,见她脸色苍白,病弱体虚的样子,当即一脸嫌弃莫讳,拂袖而去,事后不了了之。 倒是枉费了王氏的一番苦心,李素秋觉得心有愧疚,向她坦白认错。 王氏面露凝重,却也无可奈何:“你跟了我十年,我深知你的性子,你虽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内心可比谁都坚持,不愿意做的事谁也强求不来,只是你既然不喜欢,何不早说?唉也罢,并非要责怪你,只是有些事情你可以试着退一步接受,就算不为自己,也要想想在乎你的人,万事莫做的过头,伤了关心你的人。” 王氏的话虽然是好心相劝,可是李素秋听着总觉得心里不舒爽,她的做法确实让王氏面上无光,可这跟会不会伤害到关心她的人又有什么牵扯?仔细琢磨,不难发现王氏的口气透着失望。 “我错了,夫人。” “我看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算了,有些事还是要你自己去亲身体会过才知道。”王氏摇头叹息,拿背影对着她而去,似不愿再搭理她。 李素秋心里有些郁闷,实在是百思不得其解,本来很简单的事怎地扯得复杂了?想来想去也懒得想。 王氏那一气,事后待她还是和往常一般,有家信也会拿给她,而这回书信上却是传来李母病重的消息。 她急急忙忙地收拾包袱告假回家,几经辗转,坐马车到太仓镇,再坐牛车驶到李家村家门口,拿好包袱跳下车,赫然看到守在家门口的大哥李学亮。 李学亮实际上比张大人小一两岁,按理说应该比张大人年轻,可能是常年在烈日下暴晒,脸上皮肤又黑又皱,不管五官长得如何好,黑起来就丑化了许多,看起来也显老;看惯了张大人那张白生生的脸,再看着自家大哥却是别扭的,又可能是不亲近的原因,李素秋语气疏远地叫了一声“大哥”。 李学亮“哎”地一声,拿出兄长的气势将风尘仆仆的李素秋迎进家门,体贴的从她手上接过包袱:“回来路上累了吧~赶紧到屋子里歇下,喝口粥。” 李素秋一路上就满心挂念李母的病情,急忙“嗯”了声,又问:“咱娘怎么样了?” 李学亮对这个大妹及其尊重,有问必答:“还能怎么样?病床躺着呢。” 李素秋闻言露出担忧:“这么严重吗?”病魔缠身有多么难受,她是亲眼见过的,上一次见李母还嗓门敞亮敞亮的跟她唠叨,想到这次回来李母连操心她的体力都没有,反差这么大一时让人难以接受,心底竟是连着亲的疼。 她也顾不上喝粥,一脚就赶去看李母。一眼看到李母闭着眼安安静静的躺在床上,仿佛觉得她苍老了许多,额前散乱的墨灰发丝炸开而起,她蹑手蹑脚的走过去帮她把发丝拢好,帮她掖好被子,站在床边仔细看着她脸上的皱纹,心情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