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卓念音闯进小佛堂哭闹,林绛心动了胎气。 苏珂亲自看顾到二更,才身心俱疲地回转星阑阁。 莲蓬端来宵夜,见他拾起汤匙又放下,不由心疼地劝道:“您晌午就没吃两口,晚饭更没用,会饿坏身子的。” “你瞧林氏那样子,本君哪有胃口?幸好有惊无险,否则定跟卓小六拼命!” 莲蓬愁眉苦脸,“唐太医临走时说,不能让再林公子受任何刺激。可卓君称明日还要去小佛堂替薛文梅祈福,您看......?” 他绷紧玉容冷嗤,“在揽月楼单拾掇间佛堂出来,别任由他胡闹,还有,不许再说给薛文梅祈福这种话,更不准阖府上下乱嚼舌头。” 莲蓬屈膝称是,后又面色踌躇,“那、那林公子若追问薛文梅的死活......?” 他扶额哀叹,“林氏不傻,肯定认为薛文梅十有八.九活不成,所以才如此悲痛。你让福全好生照料劝解,另外传令下去,以后没本君许可,谁也不准去打扰他清净,否则严惩不贷。” 次日清早,莲蓬亲自领人去揽月楼布置,他料理了十余桩庶务,正准备核对账册,就见旖画进来磕头,“给主子请安。” 他笑吟吟地起身相搀,“你乃新科进士的如官人,无需再行此大礼,告诉你多回,怎就记不住?对了,听闻墨大人已被选拔为庶吉士,进了翰林院?” 旖画感恩戴德,“那还不都是仰仗王主的金面?我家妻主讲,她能有今日,全靠王主栽培。” “话虽如此,但她也得有真才实学。都说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六部。景齊开朝以来,礼部尚书、左右侍中非翰林不任,她只要勤学进取,必前途无量。” “承主子贵言。”旖画被说得心花怒放,上赶着给他端茶递水,“主子今日传召可是有事吩咐?” 他示意旖画落座,“的确要麻烦你。” 旖画瞅了眼他对面的玫瑰椅,最终还是坐在他旁边的杌子上,恭敬地说:“主子这话就见外了,奴才时刻铭记您的恩德,愿为您效犬马之劳。” 他见旖画今非昔比,却还守着侍从礼数,心中宽慰,笑容满面地称赞,“瞧瞧,嫁了个进士娘子,果然言谈举止都不一般了。” “主子快别取笑奴才。”旖画羞赧垂头,“奴才不过耳濡目染识了些字,读了几本书而已。” “不止吧?本君听说你如今已能吟诗作对。” “奴才哪有那本事?前几日我家妻主邀请同年做客,奴才陪随行的官人们赏花,胡诌了几句,上不得台面。” “做的好坏并不打紧,难得的是你这片向学之心。”他凝眸相望,神情关切,“那些进士官人没因你是侧室就故意为难你吧?” 旖画连连摇头,“没有,他们都很和善。” “和善就好。记住,那些人自恃清高,寻常俗物都入不了眼,若想笼络,需投其所好。城东有家碧桐院,静雅清幽,极适合举办诗会、茶会,回头本君命人把地契、房契都转给你,以后你就在那里以主人身份款待他们。” “这、这如何使得?”旖画受宠若惊,慌忙拜倒,“碧桐院乃王主送您的产业,奴才万不敢擎受。” “小小一处宅子,有何不敢擎受的?”他笑着拉住旖画的手,语重心长,“别怪本君没提醒你,你虽出身王府,但毕竟只是墨依的侧夫,有了这宅院傍身,即便将来正室进门也要让你三分。” 旖画铭感五内,端正叩首,“主子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当牛做马也难报万一,定然把差事办好。” “起来吧!”他笑容可掬,眸光期许,“王主视墨大人为手足,本君自然视你为兄弟,只要咱们守望相助,日后定可共享荣华。无论何时何地,本君绝不会舍弃你,也盼你能与本君同德同心。” 隔天碧桐院就转至旖画名下,又过了两日,风七七定了薛文梅坠崖身亡,裘珵在教坊司设灵堂祭奠,给林绛心送来丧贴,却如泥牛入海,只得托门子递话。 门子不敢收取银钱,“裘公子,苏侧君有命,林公子为王主祈福期间,任何人不得打扰,否则直接撵出王府,你就别为难我了。” 裘珵于是求见苏珂,未料又吃了闭门羹,只得怏怏回转,与盛玉遐、杜如湄等人抱头哭了一通。 安泰殿内,风七七伏跪请罪,“臣本想诱捕向仁,却未料过于轻敌,致使向仁劫持教坊司郎倌薛氏同归于尽,还请陛下治罪。” 承珺煜不以为意,“向仁本就该死,至于那薛氏,更命不足惜。”说完拾起锦盒中的日钥仔细端详,“此物从何而来?” “臣命人将楞伽庵掘地三尺,最后于静依师太禅房废墟下发现条暗道,又找到间密室,搜到了这把钥匙。” 承珺煜凛凛地睨着她,“你可知这是何物?” 她茫然摇头,“臣不知,但臣以为,这钥匙保管在极隐秘的所在,定非比寻常,因此特献给陛下。” “好!很好!”承珺煜朗声大笑,“俪王先前多次跟朕夸奖你忠勇双全,可堪重任,打今儿起,重明卫都指挥史的位子就赏你了。” 她心中暗喜,面上却做出惶恐之态,“臣才智平庸,恐难当大任,还是等俪王主回京......” 听她提到玹铮,承珺煜满面怅然,“俪王至今都杳无音信,难不成真如你所说归隐山林逍遥自在去了?” 她偷偷撩起眼皮,“陛下,俪王主与你舐犊情深,无论身在何处,定会时时感念圣恩。” 承珺煜重重叹气,“罢了,是朕委屈了她,她就算跟朕赌一辈子气,朕也不能怪她。”说完命孟晴拟旨,赐她五品以下官员逮捕问讯之权及蟒袍金带,“朕已命乐郡王代天巡狩,前往山东督战,你择一得力手下率校尉随行,朕会赐密折专奏之权。” 她沉吟片刻,“以臣之愚见,马昕勇武,却谋略不足,魏婕虽有急智,但行事不够谨慎,臣推举千户时酒,她赤胆忠心,德才兼备,定不会辜负陛下所托。” 承珺煜嗤笑,“你说的就是那个告状的秀才吧?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战场之上能有何作为?” “陛下,山东一行,您需要的是眼睛与耳朵,时千户虽武功平平,但心思缜密。此番发现楞伽庵的机关与密室,她功不可没,还请陛下给她个尽忠的机会。” 承珺煜觉得言之有理,“好吧,既然你极力举荐,就先传她进宫,待朕考较之后再做定夺。” 当晚,时酒御前对奏了半个多时辰,次日,乐郡王奉旨出京,她则以千户身份率重明卫随行。 与此同时,宫家船队已据安东卫不到半日行程,玹铮这几天总待在宫奇沄房里,两人高谈阔论,指点江山,都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宫奇沄呷了口玫瑰茶,“都说倭寇难剿,究其原因,首先是内外勾结。沿海许多大商贾都是倭寇的眼线,海防如何部署,官兵如何调度,那些倭寇甚至比当官的还了如指掌。要真正剿倭,势必要先控制他们。” 玹铮轻晃杯盏,“控制谈何容易?可杀人又行不通,她们之所以肆无忌惮,是因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在没确凿通倭证据之前,妄杀只会陷入被动,因此只能‘诱’。” 宫奇沄苦笑,“‘诱’恐怕也难。” “商人重利,只要抛出足够的筹码,她们会上钩的。” 宫奇沄待玹铮讲完方略,仍不乐观,“倘若有白花花的银子可赚,她们的确不必去冒通倭的风险,然禁海令能否撤销尚未可知,重开市舶司也好,建立公贩商行也罢,对她们而言都是空谈。” “虽只是空谈,但在某种条件下,他们会权衡的。”玹铮本笑着,此刻变得严肃起来,“本王从不认为开放海禁就能彻底根除倭寇,要想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必须打场漂亮的翻身仗。” “看来王主是主战的?” 玹铮郑重颔首,“倭寇来犯,必须给予痛击,不过怎么个战法倒值得商榷。方才您说倭寇难剿,除内外勾结,其实还有个根本原因,那就是假倭为患。” 日本武士在倭寇中其实只占两成,剩余大多数都是迫于生计的景齊百姓,当然也有少数本性凶残又善权谋者得到了日本大名氏族的支持,从而取得了倭寇首领的身份。 “您觉得那个自封为‘徽王’的汪直如何?” 宫奇沄细忖道:“汪直本为徽州商贾,因私.通贸易获罪,与同乡逃窜海上,勾.引贼寇,聚集倭船,收拢残部,攻劫同胞,被斥为忘华夏之义,入番国为奸,恶贯滔天,神人共怒,但也有人称赞她多智略,善施与,有侠气,所以才能一呼百应。” “不可否认她很有能耐,听说她此番率众围困山东四府,与狄天秀隔海対恃已达两月,以您之见,这两人在搞什么名堂?” 宫奇沄何尝听不出这话里的弦外之音,“王主的意思是,狄天秀与汪直勾结?” 玹铮尚未作答,慈氏已叩打舱门,“王主,妻主,狄帅派军船来接应了。” 不多时,玹铮亲自推着轮车出迎,但见数艘军船旌旗招展,为首的年轻武将立在船头,戴着明珠雉尾盔,身披鱼鳞锦甲,手持百鸟朝凰枪,悬一壶素羽狼牙箭,玉面俊容,英姿洒爽。 她见到轮车,率先抱腕拱手,“末将狄都拜见宫大夫人。” 宫奇沄在慈氏与玹铮的搀扶下起身还礼,“少将军的大名如雷贯耳,今日相见实乃平生之幸。” “大夫人过奖。”她朝慈氏行礼,随后又看向玹铮,“敢问这位是?” 宫奇沄不等玹铮启口已答道:“此乃我甥女宫羽巍,奉家父之命随我同往济南府。” 她听到宫羽巍三字,不免多打量了玹铮几眼,露出倾慕之色,“早听说宫家大小姐乃人中龙凤,果然名不虚传。” 玹铮笑道:“少将军九岁从军,十年间斩杀倭寇无数,乃百姓心目中的大英雌,在下钦佩得紧。” “当兵吃饷,就该保家卫国,那点微末战绩,根本不足挂齿。”她说完转而看向宫奇沄,“末将奉母帅之命护送宫家前往济南府,大夫人舟船劳顿,是否预备在安东卫修整一晚?” 宫奇沄与玹铮对视,“不必了,下船后即刻启程。” 济南又名泉城,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堪比江南。 车队进城时,狄都已换做常服,与玹铮驱马并行。 玹铮见街市繁华,欣然笑道:“倭寇压境,百姓竟还能安居乐业,可见官员治理有方。” 狄都勒住缰绳,伸手拦下个挑担子的粗壮妇人,“大姐,听说倭寇又来了,你怕不怕?” 那妇人咧嘴乐道:“怕啥?有狄帅在,谁来俺们也不怕。” 玹铮追问道:“你所说的狄帅可是山东总督狄天秀?” “当然!”那妇人斜了眼玹铮,“你外乡来的?年纪轻轻,没大没小,狄帅的名讳也敢挂在嘴上!”说完挑起担子扬长而去。 众人皆哄堂大笑,狄都对玹铮抱歉道:“乡下人有眼不识泰山,并非故意冒犯宫大小姐。” “无妨。”玹铮与她徐徐而行,“有件事我想麻烦少将军。” 她从玹铮手中接过凌陌晓的画像,“这是谁?” “是我的朋友,据说犯了官非,被押在济南府牢里,还望少将军能帮我找找。”玹铮说完扭头瞅了眼马车,又压低声音,“我大姨母不喜欢我结交江湖人,所以还望少将军能帮我保守秘密。当然,如果不方便的话......” “没什么不方便的。但咱们丑话说在前头,你这朋友若犯得是小事,按律赎人,若犯得是十恶不赦之罪,恕我爱莫能助。” “少将军放心,她并非十恶不赦之徒,而是江湖上行走的侠客,此番入狱想必是有误会。” 正说着,就听前头锣鼓喧天,叫嚷声一浪高过一浪。 “红公子,你可要瞄准我啊!” “红公子,你把绣球抛给我,我把家里那些庸脂俗粉都休了,迎娶你进门!” “红公子,你看看我,我在这儿呢!” 狄都见此情景哈哈大笑,翻身下马后,拉着玹铮往人堆里挤,“宫大小姐,今儿你可算来着了,此乃醉红阁,抛绣球的乃是济南府最有名的花魁百里红。” 玹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举目观瞧,只见有位翩翩公子身着红衣,面覆红纱,正拿着绣球朝花楼下观望。 “少将军,你听我说,宫家有规矩,不可眠花宿柳。” 她嗤之以鼻,“什么狗屁规矩!”随后指着玹铮衣领道:“哎,上面有个飞虫儿。” 玹铮掸拂之际,不妨百里红的绣球已照自己头顶砸下,结果下意识一伸手,便轻轻巧巧抓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