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姨娘心中恨极,已知大势已去。
慕容槐对她好言道:“管不管用今日我都要一试,十一如何也躲不过这一劫了,你是最贤淑温顺的,也最体贴我心意,如何不知我对母亲这一番心,孩儿多得是,没了可以再生,亲娘只有一个,她年青守寡抚育我们兄弟几个不易,又栽培我立起这一番事业,我怎能眼瞧她生命垂危而无动于衷?吾八个女儿,少这一个不少,莫说一个孩儿,就算把所有孩儿都做了药引给母亲我也做得出!古有埋儿奉母,今吾化女点灯为母增寿,祈愿上天感怀赐福于母。你的牺牲我会记在心底,从此后加倍对你和孩子们好。”
温姨娘泪水洪流,吻着最小女儿的额发,只见这孩子也正仰面看她,她听懂了父亲的话,尖巧的小下巴挺着秀美的弧,两颊肌肤如美玉荧荧,小小的面庞精致无瑕,美丽的眼睛噙着泪泪,整个人儿似画卷中的精灵,造物对她如此垂青!双臂紧了又紧,万死也难舍。
慕容槐没了耐心,不由加大了嗓门:“你想清楚,你不是只这一个孩儿,还有老四,小六小九小十,还有肚子里的两个,你是要牺牲这一个保全所有,还是要我将你们母子几人全部逐出家门?是继续留在慕容家安享富贵,还是出去流落街头喝西北风!”
这一番话的极冰冷,温姨娘顿时没了泪水,全身冰寒,呆怔怔地僵在原地,良久动弹不得,她一人就算了,怎能拉着孩子们受苦?康儿已长大成人前途需要慕容家扶持,小六小九小十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怎受得那穷苦?肚里这两个也要生存。
她心中挣扎了又挣扎,双臂开始剧烈颤抖,最终不得不面对决断,最后看了一眼小女儿,别过脸闭上眼,手下用尽几生几世的力气将她推出怀抱
慕容槐忙对家丁说:“快带走!不可误了时辰。”
小女孩被绳索套上抬出去,临出门最后一刻还在看着母亲,眼中包含的泪也终于倏忽滚落眼角。
待人都走后温姨娘才睁开眼,望着空荡了一半的屋子,怀抱还留存小女儿的甜甜体香,顿觉心肝脾肺被刀子生生剜去一般,五内俱焚,终于支撑不住崩溃,起身往门口扑,却因膝盖酸痛而摔倒,咬牙扶着门框悲嚎:“十一!我的十一”
是娘无能保护不了你,娘起血誓自今起再不任人欺凌!定在这慕容家打下一席之地!
裳下大片混着血丝的水顺着两腿疯涌,眼前一黑向后栽倒,女婢大呼:“姨娘早产了!”心腹嬷嬷马上道:“小声些,现下前头乱,快从后门叫稳婆进来,姨娘早预备好了。”
高台上,阳光炽热地灼视着人间的一切。鼎下烈火热浪滚滚,鼎中热烟急速沸腾,蜡油煎熬的气味熏得在场的人捂鼻作呕。
她被面朝下横吊在两尺高的上空,幼小娇弱的身子随绳微微晃,鼎中的气浪吹的额发纷飞,那沸腾不止的红浆离她那样近,腰上吊着的这一根麻绳是她跟这个阳世最后的关联。台下人群中不断有妇女老妪抹泪,更有那七尺丈夫如是。
慕容槐面色冷淡,眼眶却是红的,方士甩一甩拂尘:“节帅大人,午时正刻已到。”慕容槐一顿足朝高台上端着大刀的大汉命令:“行刑!”
虎背熊腰的大汉挥起雪森森的刃正对向那绳子的中央,围观人群心跳齐齐提到嗓子眼,“住手!老太君醒了!老太君醒了!!”一个尖锐的女音远远传来,大刀在离绳一寸宽的地方顿住,成百上千面孔皆循声望去,只见一位女仆背着一位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的老妪奔跑而来,正是元老太君最信重的心腹吉嬷嬷,慕容槐惊得站起:“母亲醒了?”吉嬷嬷被颠的上气不接下气,被女婢稳稳放下来还惊魂未定直拍心口:“太悬了,幸好赶上了老太君到处找十一姑娘呢”
人群哗然,慕容槐喜极而泣,曲身作揖膜拜上天:“黄天有眼!吾定布斋施粥以报天恩!”
慕容夫人与一众妾室面面相觑,悄悄对方士递个眼色,方士心意神会,对慕容槐道:“大人,果然法坛起了作用,不可半途止废。”
吉嬷嬷立刻跪倒:“老爷,十一姑娘可是老太君的心尖肉,我们没敢告诉她这一摊子事,醒了要水喝又要肉糜吃,一气吃了两大碗,这是康复的征兆,这会子看不到十一姑娘都跟我们急了,直闹脾气,倘叫她知道了十一姑娘这样死于非命,还是因为她,叫她怎地经受得住?岂不是活活又气回阎王殿去,老爷千万三思!”
方士抚须高深状:“恐将变成回光返照。”
慕容槐心头挣扎的厉害,转眸看一眼吊在半空的最小女儿,口中焦苦,到底是他的亲骨肉焉能不疼,只是母亲的身体容不得一星半点差池,该当如何?该当如何?
正这时又一女婢急奔跑来,赫然是老太君贴身女仕:“快快快!老太君找不到十一姑娘都气哭了,又摔碗又薅自己头发,非说我们把她心肝藏了弄丢了,要自己起来去找,正闹腾穿衣呢,老爷快将十一姑娘送去吧。”
慕容槐彻底动摇,无力地挥挥手,转头急奔去看母亲。
人群中有一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郎见状,第一个箭步冲上高台,扯住衣角将那小身躯拉回来,紧紧横抱入安全的怀,随身匕首割断绳子,又一一解开缠绕,抱着她抚摸头发安慰:“十一妹妹!没事了没事了。”
到了这年仲秋慕容老太君才完全痊愈,第一件事情便是光临白鹤山,拜访一位当世闻名的相士为十一孙女卜命。
这位高士姓朝名衡,道号衍行,又号瞻清居士,相传是盛唐国师李淳风的第四代关门弟子。大约五十多年前初出茅庐便遇上一身白丁的太祖皇帝赵彪,赵彪燕颌虬须,豹头环眼,脸生的恶鬼一般黑,张飞李逵似的奇丑长相,又兼仗着威武为祸一方,打家劫舍无恶不作,人人见了躲避不及,臭名昭著,这位毛头小相师却硬说其椎骨龙颈,额高宽广,眉如鳌峰,双目炯炯如龙睛当是天命之相,只需一番经营便可蟠龙飞天,当时国家政权割据,各势力争城夺地战火不断,百姓居无定所苦不堪言。小相师为他分析当前天下势,各诸侯国主虽手握重兵但尽是宵小鼠类,外强中干,不顾百姓死活早已民心丧失,百姓渴望一位乱世英雄如大旱盼雨,此番君必成就一番旷世伟业,收拾山河,重树宗庙,君临天下。又说名字煞气太重,承的砂石金命盘,应以水涤火淬,方成赤金,并为其改名为赵琰澹。
不知道是不是名字文雅了的缘故,这位大爷回去不吃不喝痛思三昼,第四天剃光了一脸吓人的络腮胡,从此反而劫富济贫起来,凡贫民有难不管认不认识必出头,敢和士绅豪强对着干,不避斧钺,甚至敢为百姓的牛羊小事拼命,因其有万夫不挡之勇,一个拳头能打出人脑浆,豪强们也只能敢恨不敢惹,时日一久再没人记得他从前的样子,成了十里八乡闻名的“赵爷”,如此二三年威望便响了,许多鱼鳖虾蟹纷纷来投靠,他来者不拒,只定一条死律不准犯的百姓秋毫。
那一年,渚州出了冤案,一户农夫阖家十几口被当权的县府陷害屠戮,他二话不说,一个人扛起马刀,骑了三天三夜快马,到了那个县府劈开大门便杀,连猫狗驴骡也不放过,杀得血流成河昏天黑地,马刀砍得破了刃,这一夕各州各县再无人不知晓名头,他没有做亡命之徒,而是一气仰干烈酒摔坛子登高斩蛇,各路绺子响马纷纷响应,田间驾着耕犁的壮丁也弃下犁头抡起头追随其后,到第六年头上拉起了一支万人大军,打着洗涤浊世匡扶天下的名号杀进了各诸侯的残局,战场上更是杀人如疯子,红着眼珠子抡起马刀来屠猪宰狗一般,如此几年,打下了许多地盘,有了十几万虎狼之师,有了谋士,有了将帅,自己也成了挥挥衣袖摆动千军万马的主公,所到之城,势如破竹,各诸侯残将一听他的名字便胆寒,甚至有那不战自降的。
第十六年,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穿上衮冕,面南称尊,立国号为景,改元天命。一个痞匪摇身变成了盖世英雄!
其实,小相师不知道的是,那天这个人是守在山路边要杀人劫财的,因为家里老婆孩子有些揭不开锅了,等了一整天,饥肠辘辘时等来了小相师,他吃过人肉包子,本想将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子宰了现烤一只大腿的,马刀还没握紧就被小相师激动地捧住了脸左看右看。
等他坐着皇舆再见到小相师时已是天命六年,自己亦是知天命的年纪,倾尽天下之力才寻到了他,彼时那人已是一位蓄了须的高深道者,鹤骨松姿,隐居不出世,皇帝如何邀请也不肯入仕,只说:“贫道一介山野粗人,生平唯一所愿,天地浩然,河清海晏,百姓安居,陛下能做到这一切愚便终生感激。”
他没有告诉皇帝,你印堂晦暗天灵有鬼祟之气缠绕,想是命不久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