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茧内剧烈的魂力波动终于平静下来。被火焰焚烧出的窟窿里,黑发的少女赤脚从里面走出,在她身后紧跟着一个身形颀长的银袍青年。 少女尚未褪去稚气的脸上有一双明亮的乌黑眼眸,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眉眼里透着不符合年纪的娇媚,融雪一般润泽光洁的肌肤和修长的四肢,哪怕身着脏破的衣服,也不能掩盖她独属于少女的玲珑曲线。 在她身后的青年,脸庞笼罩在兜帽的阴影中看不真切,只有黑色的长发从兜帽中遗落,领口半敞,藏青色的衣领上绣着亚斯兰独有的水纹波,银色的胸针穿过肩膀上的皮甲,在火光中隐隐闪烁。 白色的丝线形成一张密实的大网,爪牙纵横,重叠交错,又仿佛黏稠的浆液,粘连在走廊墙壁与天花板之间,将原本就阴暗的走廊填充得更加密不透风,如同野兽潜伏的巢穴。 火舌舔舐着窟窿外的白丝,少女无意识地将要赤脚踏上燃烧的火焰,一旁黑发的青年抬起手,熊熊烈火从内部开始结冰,冰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瞬间将跳动的火焰封冻,火光与冰屑翻飞的瞬间,神斯产生一种面对神灵的错觉。 少女并未注意到不远处角落里的神斯,她径直走向惟一完好无损的房间一角,那里正躺着黑发的少年。 她脚踩冰封的地面,无声的风从脚下升起,强大、令人生畏的魂力,悄无声息地在一刹那间覆盖整个空间。 神斯屏住呼吸,他突然看到少女身上熟悉的衣物——处刑当天他拒绝参加审判和观刑,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父亲到来的那天,神音就穿着这件衣服。 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神音?” 闻声,少女的视线投射过来,看清来人,她弯起嘴角,露出一个动人心魄的美丽微笑。 “神斯哥哥。” “这……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神斯哥哥。”她轻启唇瓣,“父亲和神越死了,被神誓杀死了。” 神斯顺着神音的目光,看到了插在神越胸口的银柄匕首,毫无疑问,那是属于神誓的短匕。 “这不可能……神誓他……” 正在此时,【织梦者】从白茧里爬出,口器上沾染着血浆,由于窟窿太小,它只能不断扭动庞大的躯体,将自己从茧内挤出,上百支眼睛混乱地转动着,毛茸茸的步足上沾满早已凝固的鲜血。 “你会相信我,对吗?”她歪头,站在【织梦者】的身边,怜爱地抚摸它毛绒绒的肢脚,“你不会像父亲那样,不分青红皂白,还完全不听我的解释,就处罚我,最终还是落得这样的下场。” 神斯正欲反驳,不料刚好对上【织梦者】密密麻麻的眼珠,以及正中央森然的头骨上两个黑洞洞的眼眶,他惊恐地后退一步。魂力的压迫从四面八方袭来,几乎要将他压扁,后背阵阵发凉,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我……” 突然,悠长的号角从远方传来,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号角声并没有立刻停止,而是漫长地回响在草原之上,穿透嘈杂的雨幕和浓重的夜色。 “这声音……”神斯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不可能……” 神音走上前,抓住了神斯的衣领,“这号角是什么意思?” “这是有人在集结军队,有人、有人想攻打这里!!” “什么?!” 神音闻言立刻向窗外望去,只见一片雨幕之中,比夜色中的森林颜色更深,黑压压的人影聚集在神氏宅邸之外,一眼望去,估计由上百人组成的军队包围了宅邸。 “难道是神鎏?!” 她转头看向幽冥寻求帮助,男人微眯墨绿色的眼眸,嘴上带着莫测的笑容,慵懒地回视少女。 “我可不会帮你哦。”他微笑着摊手。 “怎么会……” 男人轻抬起神音的下巴。 “这是你自己的战争。” “让他们看看你真正的力量。”他幽幽地说道,兜帽的阴影下,绿色的眼眸里倒映着神音震惊的脸,“强大的、无法比拟的力量。” “你已经不是从前的你了,知道吗?” 他的话语里有令人沉迷的魔力。 “从前嘲笑过你的人……” 他的嘴唇离自己只有几寸,脸畔传来他温热的气息,低垂的眼眸如同罂粟般迷人。 “……去找他们讨回点代价。” “明白吗?” 他放开钳住她下巴的手,慢慢远离她的身边,走入房间的阴影中。 “神斯哥哥,你相信我吗?” 她抬头,看向一旁呆滞的神斯。 “什么?” “你想——坐上神氏家族的顶点吗?” 她缓缓说道,声音里却仿佛拥有着摄人心魂的魔力。 ********** 雨幕中,神鎏站在军队的正中央,审视着过于平静的宅邸。 □□的马不耐地打着响鼻,马蹄不住地踢动潮湿的泥土,激起水花,泥浆四溅。它的尾巴不时扫动着空气里如蚊虫般的雨水。冰凉的雨水打在马鞍上,再顺着缰绳滴落进泥土中。 神鎏用手指敲打马鞭的铜柄,放开,又握紧,紧接着再放开。 ——神氏家族的继承权优先考虑的永远是长子。当然,是正室的长子。 亚斯兰帝国奉行一夫一妻制。但鉴于魂力存在的本身即为力量与权力的反映,谁的魂力越强,谁就拥有更多的权力和地位。由此,在整片奥汀大陆上必然存在弱肉强食,优胜劣汰,力量与权力的争夺极为血腥和暴力,为了增强种族的力量,同时还需要在残杀中延续纯净的魂力和家族的血脉、扩大枝系,诸如神氏这样的大家族并不受一夫一妻制约束。除族长之外,家族中血统纯净和魂力强大的成员可以迎娶数个妻子,但这些妻子之间的地位并不平等,或因血统,或因自身能力,或因权力,成为正室的妻子其子女拥有优先的继承权,只要没有特别的不足,正室的长子将是家族的继承人。 依照传统,神鎏绝没有继承族长之位的可能,他并非正室之子。但是,这并不能阻止他一步一步向那个位置靠近。恐怕自相残杀是神氏家族血脉中一直延续的因子,即使他和神泽是四十年前那场家族浩劫的幸存者,也无法摆脱相互残杀的命运,他们对最高权力的觊觎是与生俱来的。 但神誓不同,他本就拥有优先继承权,可碍于神泽对神越的偏爱,他一直无法得到长老们的认可。 本来按照神誓的命令,在他杀死神越之后,神鎏带着人马洗净宅邸中不支持他的人。然后,他们就可以准备继位事宜,利用那个神秘黑袍人所承诺的五十人,以武力方式让格兰尔特那些分支家族的老头子们闭嘴。 但是,在剧烈的魂力波动消失后,神誓迟迟没有现身。 他等不及了,吹响了号角。 大门打开时,为首的并非神誓,而是黑发的神斯。 ——神誓居然会被神斯打败? 惊讶之余,他紧握缰绳。 ——从宅邸中出来的五十多人不足以抵挡他。 他嘴角微微上扬,阴鸷的脸露出志在必得的表情。 ——这样最好不过了。 没想到他竟然插中了上上签。 他突然注意到,在神誓旁边的白袍少女。 微眯眼睛,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尽管他觉得身形很熟悉,却想不起来。 ——难道是神音? ——这不可能。 神音那个废物,应该被囚禁在塔楼之下,凭她的力量绝不可能冲破【狩猎符】的牢笼,怎么可能在这里? 虽然他一直诧异神誓为什么不直接杀了她,但想想她不过是个没有力量、没有权力的废物,无法构成任何危胁,也就作罢。 对面是装备精良的队伍,其中大部分应该属于神鎏和神斯狩猎时的精英,而神斯这边,在神誓【岚音】压制后还能动弹的,算上他和神音,也就只剩下五十四人。 况且,神鎏那边应该大半都是魂术师,他们真的有胜算吗?他不禁偷瞄一旁的神音。 少女换上了干净的衣袍,雪白的绒毛衬托出她润泽的脸庞,雨水悉数从她身边避开。她将长发束在脑后,露出无瑕的脸庞,一双乌黑的眼睛光泽有神。 “神斯哥哥,父亲和神越已经死了,神誓下落不明。现在,作为父亲的最后一个儿子,你就是神氏家族的领袖。”神音在神斯身侧说到,“如果你能镇压这次叛乱,你就是当之无愧的继承人。” 男人的喉结上下移动。 “你放心,这次我是站在你这边的。”她的眼神瞥向对面的人马,“我会亲手杀了神鎏。” 她闭上眼睛,任凭汹涌的魂力在身体中震荡,击中后颈部的魂印。 她睁开眼睛,注视着最中央的中年男人。 勒马上前。 神鎏微眯眼睛,抬起手,示意身后的青年举起弓。青年的银弓上并没有搭箭,像是拉动着空气,用力将长弓拉满。白色的寒气陡然从拉弓人指尖凝聚,一把锋利的冰箭闪烁着寒光,瞬间出现在弓弦上。 “蹭”的一声,弓箭闪射出去。 神音没有任何避让的打算,冰箭在下一秒精准地撕裂她的筋肉,深深插入她的肩膀,将她从马上击飞,纤弱的身体立刻被冲击力带向空中,再重重跌落,整个人翻滚在地。 “不自量力。” 神鎏淡淡地说,嘴边扬起一丝阴鸷的笑容。 “神音!!” 神斯准备勒马上前,谁料,倒在血泊中的少女伸出一只颤抖的手,轻轻放在满是鲜血的嘴唇上,做出一个“嘘”的动作,示意他不要过来,也不要出声,鲜血正从她的脸颊滴落。 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 神鎏再次抬手,示意身后的弓箭手再次拉弓。 “啪、啪、啪!” 这次接连着三箭,全都射中神音的要害,但这次少女只是脚步踉跄,没有倒下,一步一步地向着神鎏走去。 ——「神音,你要变强。」 肆意的雨水跌落在她的头顶、脸上、肩膀上,浸湿她的衣衫,与血水一起,浸染她雪白的衣袍。 ——「神音,你真让我失望。」 两方对峙的人马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轻举妄动。 ——「废物,离我远点儿!」 一片静默中,只听到“咔咔咔”骨节碰撞的响声,少女扭动着残破的身体,将身上的冰箭一支接一支地抽出,狭长的冰箭在她手中顷刻化为齑粉,当最后一节骨头扭回原位,她身上的伤口也“嗞啦嗞啦”地开始愈合。 ——「我亲爱的使徒。」 雨幕突然静止。 周围的温度急速下降,神鎏和他的人马呼出的气体刹时变为了阵阵白雾。 从黑夜中飘落漫天的雪花,枝叶开始结冰。 “哈哈哈哈哈哈哈!” 身着白袍的少女突然爆发出放肆的笑声,她疯狂地仰天大笑。 满身是血,却笑得猖狂,毫无顾忌。 “我是个怪物啊,神鎏叔叔。” 她抬起头,一双黑色的眼睛闪烁着残忍的快意和仇恨。 马匹不安地骚动,神鎏心里突然升起不详的预感。 突然,轰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巨大如山脉的冰凌拔地而起,锋利的冰凌上长满尖刺,闪着寒光,密密麻麻地向中心压倒,仿佛花瓣正在合拢,掀起结冰的树林,混合着庞然的冰块,寒气翻江倒海地滚动而来。神鎏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已经冻成一尊冰雕,被尖刺穿碎,破裂,变成碎片。 鲜血喷溅在透明的冰壁上,又瞬间凝结,变成囚笼中红色的冰晶,仿佛绽放的花朵一般,妖艳夺目。痛苦的尖叫回荡在巨大的冰之花蕾中,直到花蕾完全变成血红色,雪原才重归平静。 她赤脚踏在自己的冰之牢笼顶端,打量着脚下的囚徒。 ——这就是普通的魂术师与二度使徒之间的差距。 ——这就是力量。 她的嘴角扬起一丝享受的笑容。 ——无法比拟的力量。 ——摧毁一切的力量。 ——令人臣服的力量。 她的手因为杀戮的激动、沸腾的热血而颤抖。她第一次杀人,第一次站在力量的顶端。 神音抬起头,看到了神斯,以及黑发青年身后的一队人马,他们的眼神,无疑都是惊惶而畏惧的,无疑不是在述说着“她是个怪物”,她微微一愣。 可再往后看去,银袍的青年站在队伍最后,一双墨绿色的瞳仁幽暗而阴戾,俊美的脸庞上是狷狂的笑容。他张开口,动了动嘴唇。 ——太棒了。 她从他的口型中依稀读出。 神音轻轻扯动嘴角,回应着他,露出娇美的笑容。 ********** 第二天,付罗尔的居民都在谈论,神氏家族遭遇巨大的变故,一夜之间,失去了族长,两位继承人,和一个分支家族的首领,而事因众说纷纭。 黑色的棺椁随着人群从宅邸的大门抬出。宅邸中还残留的人马将于今日,带上神泽和神越的遗体,返回格兰尔特。神音骑在马上,神色淡漠地看着黑色的木棺。 在盖上棺盖的那一刻,她给少年放了一束花。 这世上将再也没有神越。 端详少年英俊苍白的脸庞,她竟然失笑。 ——就算她变了,他俩也一点都不像啊。 格蕾儿哭成了泪人儿,可她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因为现在的她,再也不会轻易哭泣了。 “神音。” 男人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银袍的青年调转了马头,正转过头来看向她,兜帽阴影下,微扬的嘴角。 她点头,也调转马头。 “神音!”神斯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她转过头。 “你这去哪儿?!你不和我们一起回格兰尔特吗?” 黑发青年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喊道。 “再见了,神斯哥哥。” 她轻声说道。 再看了一眼神氏家族的宅邸,她毅然跟上了前面的男人。 【石船】毅然矗立在眼前,神音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打量这宏伟的建筑,只见巨大的石帆上甚至依稀可见残留的仿造布料的纹理。在湍急的河水之下,半沉的石像上爬满绿色的藻荇。 “幽冥大人,我们是要去哪儿?”她骑在马上问道,“我们会回格兰尔特吗?” 男人回头,似乎皱着眉头。 神音赶紧闭上嘴,回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叫我‘幽冥’。” “欸?” 幽冥再次回转头来,碧绿色的眼眸里写满了不满:“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她迟疑地开口道:“幽……幽冥。” “我们不去格兰尔特。”他看向更南边的丛林和山恋,“我们去南境,地源埃尔斯。” “……地源?” “我们要去找一个水源的囚犯,【流放者】,捷基·特洛亚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