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厚重的石门从外缓缓打开,棕发青年走进房间,抬眸看向背对自己的父亲。 “听说您有事找我?” 偌大的房间内只有神泽一人。男人坐在木制轮椅上,没有回答神誓,而是专注地凝视面前燃烧的炉火,燃烧的木柴发出细小的噼啪声,火光罩在他脸上,眼角的皱纹投下深深的阴影。 神誓见父亲并没有回答,默不作声地关上房门,走上前来。 “初春的付罗尔和格兰尔特一样冷。” 神泽突然开口,他屈起食指,一边敲打着椅子的扶手,一边语气淡淡地说道。 “需要我去叫仆人加点柴吗?” 神泽摇摇头。 神誓手中拿着一张雪狐皮毛,皮毛上精细地缝制着纯白色的披风,接口处用银质的锁扣装饰,雕成羽毛纹饰。棕发青年走到神泽身旁,将披风打开,仔细地披在神泽肩上,柔软的皮毛从神誓指尖掠过。 “父亲,这是从猎物中选出的皮毛。” 男人点了点头。 “您这么晚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你喝酒了?” “……稍微。” 神泽挑眉,转开了视线。 “你觉得付罗尔怎么样?” “欸?” 他似乎没有预料到父亲会问到这样的问题,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神泽转过头看向身旁的棕发青年,一半脸罩在火光之中,另一半则笼罩在阴影里:“我是在问你,你觉得付罗尔这个城市怎么样?” “很……很自由。”他顿了一下,像是在整理自己的思路,才接着说下去,“看起来,就和格兰尔特一样繁荣……不过,这里的治安倒是比格兰尔特好多了,没有恶心的贫民窟,也没有某些自以为是的魂术世家。” 神泽意味深长地看了神誓一眼,褪下手套的手上,凹凸不平的疤痕投下火光的阴影。 “那么,让你驻守付罗尔,守护这个营地,并负责每年的狩猎事宜,你看如何?” 神誓屏住呼吸。 “这是我和族里的长老们商量后的结果。” 神誓深吸一口气,尽力保持与平常无异的语气问道,“是我哪里还做得不够好吗,父亲?” “不,你很优秀,神誓。你的母亲在世时也这么认为,作为一个地位合乎的长子,你已经做得好到超乎所有人的预期,待人温和,对族人也是悉心照顾,为家族分担重任,魂力超群。可是……” “你太像我了。”神誓停顿了一下,看向身后的棕发青年,“就像你母亲说的,你太像我了。别人都说你是三个孩子中最像你母亲的,无论是发色、神态还是性格,看起来都与你母亲一模一样。不过,终究是亲生父母,只有你母亲和我才觉得,你更像年轻时的我——那个残忍、为达成目的而不择手段的我。” “你私底下在花园里埋了几只【又玑】?又悄悄地换了几个仆人?” 神誓似乎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我知道你一直以我的继承人为目标,一步一步地力求做到最好,成为族中的佼佼者。所以我希望你能在付罗尔好好锻炼几年,培养出自己的心腹和人马,之后等你回格兰尔特的时候再将族中的事慢慢交接给你……” ——你毕竟是我的长子,是我优先考虑的继承人。 可神泽的话还没说完,原本一直沉默的棕发青年突然诡异地笑出声。 “你笑什么?” 神泽皱着眉头问道。 可神誓依旧止不住自己的笑意,连眼角都带上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你说你什么都知道?” 他抬起头,俊美的脸庞仿佛鬼魅般阴冷。 “神誓,你……” “那你知道——不是神音,而是我……是我想杀了神越吗?!” “你说什么?!” 神泽忽然发现,周围的魂力正发生着剧烈的变化。他本能地聚集魂力,可下一秒,腹中被猛然插进什么冰凉的东西。 “那你知道……我想也杀了你,坐上神氏家族顶点的位置么?” 神誓灰色的眼眸就在他的眼前,他所熟知的温顺眼神早已不复存在,转为被冰冷的残忍所淹没,神誓放任自己沉溺其中,扬起残酷的微笑。 ——他将匕首插进了亲生父亲的腹中。 “我的父亲,你是我最大的阻碍。” 忽闪忽闪的火光照在他英俊的轮廓上,如同死神般冰冷诡秘。 “或许……我早该这么做了。” 神泽瞪大眼睛,张开嘴却只能发出一阵断断续续的呜咽,嘴里流出滚滚鲜血,他用一只满是伤痕的手抓住神誓握住刀柄的右手,另一只手握住锋利的刀刃,刀刃嵌入掌心,却根本阻止不了他刺入的力量。 “凭什么……你,还有母亲!都是这样否定我!!” “神誓……”神泽的眼神变得混浊起来,他捂住刀刃的,满是鲜血的手慢慢麻木、失去力气,他用另一只手紧紧抓住神誓的衣袖,手上殷红的血跟着浸入青年的衣衫。 褐发青年将匕首一转,神泽再次呕出一口鲜血,呼吸急促,溃不成句。 “哦,对了,我还忘记告诉你了,你知道……当年母亲为什么会难产吗?” “十四年前的那个下午,我用刚得到不久的【岚音】控制了她,让她‘不小心’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她凭什么……对肚子里的孩子,怀抱着比对我更高的期待?我明明才是你正统的长子,才是你的继承人!!” 可男人再也听不到了。 神誓抽出匕首,用神泽肩上白色的披风擦干了上面的血迹。等他再次抬头时,灰色的眼眸已如寒夜中的冰雪。 展开双翼的影子,慢慢投射到墙壁上。 ********** 雨声仍在持续。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听觉、嗅觉和视觉都在无限地放大。 她能看到爬虫躲进土壤中。 风带着雨水呼啸而过。 甚至能捕捉到漫天雨幕中某一滴雨水掉落的轨迹。 就像世界突然在她眼前变小,而下一秒又紧接着变大了。控制流动中的水,对曾经对自己而言困难无比,现在几乎是弹指之间,不费吹灰之力。比如现在,她只需要动一下手指,漫天的雨幕自然会避开她的身体,哪怕她正在高速地奔跑着。 而幽冥,此时正在自己的身侧,他又戴上银色的兜帽,将脸庞罩在阴影中。 塔楼位于营地的不远处,宅邸中火光隐隐绰绰,透过阳台依稀能看见宅邸中奔跑、混乱的人影。 ——发生了什么事情? “看来,你的哥哥等不及了。” 银袍的男子幽幽说道。 她心底的不祥之感逐渐放大。 ——神越他不会有事吧。 她来不及细想,纵身轻盈地一跃,翻身跳上宅邸某处的窗台,弯腰潜身进去,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慌忙推开神越房间大门的一刻,眼前并没有想象中的混乱和血腥。原本侍候神越的仆人、侍卫整整齐齐地跪在一旁。整个房间灯火通明,千百支大大小小的白色蜡烛悉数被点燃。父亲坐在轮椅上,神音感受不到他身上任何的魂力波动,只见他耷垂着头,肩上盖着纯白的披风,仿佛进入了深沉的梦乡。 而房间的另一侧,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占据半个房间大小的白色翅膀,被压迫的翅膀拥挤地塞满房间,长翼的边角只能蜷缩起来,纯白的翅膀上面蜿蜒密布纵横的血管,粗细不一,森然地鼓动。而另一只翅膀被庞然的、覆盖白色绒毛的身体压在身下,它的头颅因为墙角石刻的挤压而歪斜着,正睁大四只血红的眼睛,直楞楞地注视来人。 ——神誓的【岚音】。 ——或许就是它控制了在场所有人。 结白无瑕的翅膀呈现一种包裹的姿势,翅膀投下的阴影将神越的床笼罩在黑暗之中。棕发的青年正站在床边,棕色的头发整齐地梳理在耳后,灰白色的披风,肩上的银饰锁扣在烛光中微微闪烁,他不知何时换上银灰色轻甲,正低头看向床上仰卧的少年。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他抬起头,看向神音,轻轻皱了皱眉头。 神音的目光顺着他的手往下,一把银柄的匕首,赫然插在黑发少年的胸口。 神越—— 耳朵里叫嚣的蜂鸣。 冷漠温柔的少年。 “神誓——” 失去了理智。 “我要杀了你!!” 谁料,身边的银袍男人却伸手制止了她。他向神音使了个眼色,她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魂力受到了限制,被牢牢阻隔在魂印里。 “你们是谁?”神誓警惕地问道,“难道是‘他’派来的?” 神音突然想到,自己的样貌在刚刚彻底改变了,神誓已认不出自己。 “你……”神誓注意到神音身上那件满是血污的衣裙,“难道是……神音?” 戴着兜帽的幽冥突然俯下身,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在声音耳边说道:“小心点……别把他杀死了……之后,我还有点事情想问他。” 绿色的眼眸罩在兜帽的阴影里,闪烁着兴奋而又残忍的光辉。他冰冷的手指充满怜爱地抚摸着她后颈部的魂印,薄薄的嘴唇轻触到她的鬓角。 “去复仇吧,我亲爱的杀戮使徒。” 他再也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 被锁住的魂印悄悄解开,重新感受到如同血液般滚滚流动的魂力,而身侧的幽冥还在源源不断地向她的魂印中注入精纯的魂力。 神音转过头,那张苍白的脸上,眉眼如画,只是一双如黑矅石般的眼瞳,阴冷地注视着他,她缓缓咧开嘴,轻声笑起来。 “没错哦……我是神音……” 她的背后响起“刺啦刺啦”的声音,瘆人的响声让人后脊发凉,如同成群的细小爬虫钻进头皮。 ——她一直安慰自己,是个废物也罢,她认命了……就算害得母亲难产死掉,她至少也是这个家族的孩子…… 滴滴答答黏稠的液体掉落在地上,黏液如同藤条一般粘连着两只长满绒毛和倒刺的肢角。 ——哪怕父亲视她为无物…… 神音任凭就后颈被撕开一条血淋淋的口子,脸上始终保持着极美的微笑,细长的肢角慢慢地从她的后背一步一步伸展出来。 ——至少她还拥有一个待人温柔、强大的哥哥,一个不以她为耻、关心她的哥哥。甚至……就连一向忽视自己的孪生哥哥,也会少有地帮助她…… 青年的原本沉静慵懒的脸上浮现出罕见的惊惶神色,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来自神音的庞大魂力将整个房间包裹起来,一步一步向他压迫而来。 ——至少……自己是被家族所接纳的…… 她的脖子被肢角挤得歪斜到一边,而脸上却保持着空洞而诡异的微笑,就像毫无痛感。 可是,一切都变了。借由眼前之人的手,一步步将她推向了深渊。 ——她啊,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啊。 “神誓哥哥。”她露出甜美的笑容,“你准备好了吗?” 轰鸣从楼上的房间传来,彻响整个宅邸。 石砌的古堡似乎受不了这猛烈的冲击而产生晃动,天花板传来吱嘎吱嘎的响声。 神斯清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倒在通往神越房间的楼梯上,而身后是和他一样,才清醒过来的侍卫。他揉了揉脑袋,努力回想着自己为什么会倒在这里。 突然,从头顶传来的巨大响声再一次在耳边爆炸,连同整个古堡都激烈的抖动。明明不算尖锐的痛苦蜂鸣,仿佛能够穿透耳膜,如同锋利的匕首直接插入他的神经。脑海中一团浆糊,像是谁搅乱了之前的记忆,阻断他的思绪。 ——这种感觉就像…… 记忆突然变得清明起来,自己是因为在大雨中感觉到父亲的魂力波动,几乎就像是……突然爆发,然后立刻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种感觉就像是父亲他…… 所以他立马叫上侍卫,结果到半途…… ——难道神誓利用【岚音】控制了他们?! 他立刻站起来,向神越的房间奔去。 可是,当他刚爬上楼梯的那一瞬间,眼前的景象—— 原本应该雪白的【岚音】,正往外流出殷红的鲜血,走廊血流成河,它的身体被无数白色的丝线撕裂,千疮百孔。头也并不在那个被撕扯得四分五裂的身体上,而是被丝线穿插起来,悬吊在空中,那四只眼睛也被丝线穿透,汩汩地向外冒着淋漓的鲜血,不少的血液如柱滴落,或是顺着丝线浸染,如同涓流细长地漫延。 神越的房间已经变成空架子,大门被凿出一个巨大的窟窿,而【岚音】的尸体恰好卡在这个窟窿中。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密集丝线形成一张蛛网,旋涡状地袭向走廊尽头,在蛛网的中心有一个巨大的茧状物,于幽暗走廊里隐隐约约闪动着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