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梳子进来提醒吉时已近,请皇帝更衣到太和殿受礼。载湉顿时惨叫一声,倒在炕上。
若桐笑着把他扒拉起来,一层一层地套上朝服朝袍朝带朝珠披领,再戴上重达五斤的熏貂冠。载湉转动着僵硬的脖子,忽然狡黠一笑:“堂兄今天也要进宫。”
“嗯?”
“也是穿着十多斤重的贝勒礼服,和皇后的母老虎妹妹三妞一起。”
若桐噗嗤一笑,将他推出门外:“您就缺德吧。”
载湉怀着“道友比贫道更惨”的愉快心情到储秀宫给太后磕头拜年,又到太极殿升座受礼,在人群中敏锐地发现了载澍的身影。他才发现,道友岂止是一个惨字了得——载澍全程木头人似的随着亲贵三跪九叩,高呼万岁,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简直像三魂丢了六魄,马上就要灰飞烟灭了似的。
这才数日不见,怎的这个模样?是跟母老虎吵架了?动手了?被爆打了?
载湉一本正经地坐在康熙亲书的“体仁沐德”的匾额下,有模有样地让众卿平身,说着“承祖宗之远德,开百世之新风”的话,吃瓜的心却已经蠢蠢欲动了.......
然而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月仙死了。”
直到晚宴之后,太后带着女眷去了御花园看烟花。载湉才有空逮住堂兄问话。御河中的水倒映出五彩斑斓的烟花,载澍倚金水桥上的汉白玉栏杆站着,轻轻地对他说。
“谁死了?”载湉愣了一愣才问,“你的那个唱戏的月仙?她不是嫁人了么?”
然后就是一阵长久的沉默,载澍滚动的喉结和颤动的嘴角,显示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是眼睛里面亮晶晶的东西,又明明白白昭示着他说不出口的原因,让皇帝瞬间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
“咳,”载湉轻咳一声,“哈哈,今天月色不错啊。”
“今天是除夕,大年三十,月亮最小的一天。”载澍戳破皇帝拙劣的谎话,十指交握,眼睑低垂,又沉默了好一会才说:“叶赫那拉德祺带着人把她丈夫曹德高抓了,打了个半死。我发现的时候已经太迟了,送到医馆没有救活。消息传到天津,她就......我连夜赶过去,找了三天三夜,最后人是从海里捞上来的,已经泡得不成样子了。”
“岂有此理!”载湉眉头大皱,“朕......”他原本想说朕一定为你做主,可话到嘴边儿忽然又顿住了。先别说月仙嫁人了,就跟载澍没什么关系了;就算还有关系,他又该拿什么由头惩治德祺?
是为了打死一个商人,惩罚一位国舅爷?还是为了逼死一个外室,而惩罚嫡福晋的兄弟?载湉维持了一天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些沉甸甸的东西冷冰冰地压在心头。
载湉嘴唇微启,却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问:“那她,还有什么亲人么?”
“听说在老家有个弟弟......唉,大过年的说这个干什么?”载澍眨了眨眼睛,勉强笑道,“景仁宫那位呢,怎么不见陪着您?”
载湉白他一眼:“这里是外宫。”载澍颇为新奇地打量了他两眼,好像在说“哈?您居然也知道妃子不能出内宫”。
“以后朕不会再让她冒这个险了。”载湉的神色是他从未见过的凝重,“否则给那拉氏拿住把柄,就是下一个月仙。”
载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堂兄弟俩对视,都被对方目光里那隐藏在平静下的压抑和疯狂震惊了。良久,载澍忽然问:“那么,您刚才说的是哪一个那拉氏呢?”
跟他们兄弟相关的、姓叶赫那拉的女人可有足足四个:载湉的生母醇王福晋叶赫那拉婉贞,皇后静芬,载澍的福晋静芳和慈禧本人。
“你说呢?”皇帝反问他。
载澍咬牙切齿:“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
“好一个擒贼先擒王!”
凌晨的钟声响起。储秀宫上空的烟花秀进行到了高/潮,先后是“吉祥如意”、“福寿万年”、“子孙绵延”、“江山永继”.......无数烟花升上天空爆发再湮灭,暂时淹没了兄弟二人对话的声音。
载湉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无端的强烈渴望。
他知道同治驾崩的时候,堂嫂阿鲁特皇后被要求挪到偏宫居住。她决意不肯,冲着慈禧大喊:“我是从大清正门抬进来的正宫皇后。”短短三天以后,皇后就“绝食殉夫而亡”了。
他还知道光绪七年的时候,御史曾经向东太后慈安进言,称西太后擅权越矩,多有言行不当之举。同样是短短一个月之后,慈安太后就“突患痢疾,暴病而亡”了。
这些流言就像鬼魅一样在紫禁城流传,带走了一个一个亲人的性命。可惜他那个时候太小了,不仅不能声援她们,甚至连求证都做不到,只能害怕得夜夜啼哭。现在同样的阴霾又笼罩在了他的妃子头上。
但是这一次他长大了,不再是孤孤单单一个人了。他有爱人有朋友,有大好的青春大把的时间,最黑暗的路他已经走到了头,前方必将荡清所有的阴霾,还死人一个真相大白,给活人一个朗朗乾坤。
载湉望着储秀宫上空绽放的烟花,平静地说:“两代人的噩梦终结于你我二人。皇室的下一代身体里绝不能再有叶赫那拉氏的血脉,绝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