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熬到晚上安置了。自从重生以来的好心情,这一天全都让茜雪给搅和了。林仪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折腾到三更天,才将将睡着。却听悠悠扬扬弹琴的声音。似乎是《流水》。林仪心中仿佛一把火在烧。这是谁这么没有公德心大半夜的练琴。 林仪坐起身,撩起帘子。外间守夜的小丫鬟画儿睡眼朦胧的听见响声,以为林仪要茶水,端了一碗温茶走到床边。林仪却并不用茶,只道,“你听这琴声,哪里传来的?” 画儿一脸的茫然。“琴声?哪里有琴声?” 林仪勃然大怒,骂道,“你耳朵聋了。”说着一把推开画儿,也不顾地上冰凉,光着脚,走到外间,拿起桌上一个烛台,点明了烛光,冲出屋去,顺着琴声寻觅。直走到西厢房,里面一团漆黑,曲子正弹到“连绵滚拂”,激昂动情之处。林仪一把推开房门。琴音嘎然而止。烛光照处,秋风习习,窗影斑驳,房间正中间一副瑶琴,上面一方蜀锦覆盖,哪有什么人影?! 早已惊动了满院子的丫鬟婆子。莺歌一边扣着衣服,一边拿着蜡烛,急急得奔进西厢房,连声道,“姑娘怎么了?” 林仪一身白衣,披散头发,光着脚,拿着一柄烛台,对着瑶琴,轻轻吐一口气,道,“我发癔症呢。没事。回去睡吧。” 此后,倒是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一早,林仪又是乐呵呵的醒了。莺歌绝口不提昨晚的事。只问她身体可好,要不要去家学看看。林仪欣然前往,没想到又惹了一肚子的气。 谢园以西不到半里,一处百亩方潭,名曰谢池。池边簧竹环绕,树木廊林,一片青砖瓦舍,便是林氏家学。林氏一向教女有方,又广有银钱,聘得具都是有名的宿儒师傅,川北远近,有名的世家都愿送女子来此,长而久之,来的人日益的杂了,林家自家的女儿反而不是日日来了。 林仪高高兴兴跟着老师画了一上午的画。琴棋书画,除了书法,林仪堪称国手,尤其是模仿各种笔迹,她若称第二名,那就没有人敢称第一。可琴,棋,画就都不怎么样。前世她曾经给秋荷花过一副画像,秋荷死活不肯拿回家去,说不如赐给关厢的城隍庙,气得她牙疼了一晚上。 可奈何,她还爱画。喜滋滋的画了一上午的牡丹。临收尾染色,左找右找,找不见大号的玉兰蕊。眼看颜料要变色了,一眼瞥见前面秦家二小姐拿着两只玉兰蕊,其中一只刻着个篆书“林”字。林仪道,“为何拿我的笔。”便抄手拿了秦菲的笔。不想,那笔已经蘸满了赭色,一大滴颜料,滴落在秦小姐的画上,满园春色毁于一旦。秦菲顿时大哭。林仪道,“你拿我的笔,你还哭?” 秦菲满腹委屈,哭道,“谁拿你的笔了。这笔明明是我的。你故意毁我的画,还倒打一耙,冤枉好人。” 林仪道,“你看这笔,明明写着‘林’字。怎会是你的。”她拿笔给众人看,左转右转,笔上哪有半个‘林’字。在回头看自己桌上,一只大号白玉蕊,安安静静躺在笔枕上。 周围一片嗤笑。就听隐隐的声音议论,“以前就听说林家七娘子疯疯癫癫的。你看还真是的。自己的东西看不见。还诬陷别人。”“她也不一定是想诬陷秦二娘,我听我爹说,疯病有得时候就是幻听幻觉,自己都分不清楚。” 气得林仪午饭都未曾吃好。到了下午一个腐儒讲《治平图鉴》,更是把林仪气得犯肝气。 《治平图鉴》是本朝太宗文皇后编纂,收集了历朝历代一百多个故事,配以图文,专为女子讲史进学用。 那日正讲到最后几页,图上一个妖艳女子,抱着一个戴冕旒的青年,正在做那苟且之事。一旁床上半卧着一个老王,指着那女子和青年怒骂。旁边一个宦官,举着一个药碗,似是一碗□□,满脸奸笑要往老皇嘴里灌。背景是一片狼烟烽火。 下面一行大字,写道:亡国祸水,史鉴不远。 下面小字,写道:“前朝周平帝炀皇后,出身卑贱,性非和顺,狐媚惑主,秽乱春宫。入门见嫉,掩袖工谗。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杀兄屠妹,弑君鸩母。人神之所共怒,天地之所不容。是以身死庙隳,周祚鼎革。亡国祸水,妇人无德,以此为尤。凡为女子者,戒之戒之。” 那个腐儒,举着书,对着那图,大讲林后如何□□,不但勾引太子,还和御林军的将领有春风一度。满嘴吐沫星子横飞,眉飞色舞,两眼放光,仿佛他亲眼看见了一样。林仪气得小脸儿发白,手都不住得抖。她入宫时,周平帝已经不能人事。她清清白白一世,到死,还是个处女。如何在这腐儒口中,就成了□□□□。 林仪实在忍无可忍,把书往桌上重重一摔,道,“满纸的胡言乱语。”林仪的声音很大,全屋都是一惊,不知她又发什么疯。 那腐儒一脸诧异,问道,“林娘子怎的了。” 林仪道,“这书满纸胡言乱语。信口开河,误人子弟,又是污言秽语,没得污了女儿家的眼目。这等书,我们林家子弟还是不要学它好了。” 那腐儒正色,道,“林娘子谨慎言行。《治平图鉴》乃太宗文皇后御制,不可轻言亵渎。” 林仪心情已然平复,绕过书桌,肃立众人面前,双手合抱,左手在上,手心向内,双手高举齐额,对那腐儒施了个天揖,正色道,“夫子。文皇后做史鉴,于秦汉以来各朝故事,尤其关于女子后妃的,择其可法可戒者,汇为一册,供天下女子学习。教得是天下女子‘贞,淑,信,孝’。看到那些节妇烈女,我等敬仰羡慕。看那妖魅蛇蝎,我等厌恶唾弃。可是《图鉴》要我等女子‘贞淑信孝’,《 图鉴》自己却谈不到个‘信’字。如何使人心服?我等还是愚昧的。遇到那些聪明的,看史实尽是些虚言诬矫,岂不是把那明明大道都怀疑了则个。” 那腐儒道,“林娘子何出此言。《图鉴》据史直书,怎说不是信史?” 林仪笑了,翻到前一页,指着一篇题为《水苍盈溺,奢靡误国》的故事。这故事说得是周平帝骄奢淫逸,得了一块儿五尺见方的蓝田水苍玉,洁白无暇,微微透着一丝翠绿,是块极品。如此美玉堪为国宝。可是周平帝昏庸无道,为了讨好新过门的林后,居然把如此美玉做成了个溺器。如此不敬物力,不亡国还等什么? 但其实这件事,林仪最清楚首尾。实际上是周平帝贪得无厌,上了奸商的当。化大价钱买来美玉,四周雕刻鱼,虫,鹤,鳝,准备做成大玺。没想到发现里面内心都是石渣。没有办法,只好把内心挖空了,别做用处,当然也没有做成溺器,而是最后做了个盛露的玉瓮。 林仪指着图中那妖艳女子手中捧着的溺器,笑道,“五尺见方整块的蓝田水苍玉,扣成溺器,没有五十斤也有三十斤重。那个宫女练得大力金刚,能举得起这么重的溺器?而且水苍性冷,蹲在在上面多不舒服。” 大家听了,都忍不住掩面笑了。 林仪接着道,“可见这事子虚乌有。夫子又讲,林后蛾眉善妒,可是我读《周史》也不曾见有戚夫人之祸。至圣年间,也没见哪个嫔妃被废。所以说我看这《图鉴》虽然是文皇后御制,但尽是那些史官道听途说,揣测上意,一盆污水尽往一个妇人身上泼。古人云:述远不可诬矫,记近不可回邪。历史可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 “好一个,历史可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门外一声叫好声,一个青衣纶巾的青年走进学堂。 那腐儒见这青年,脸色一变,笑脸时揖,道一声“老令君”。原来那青年就是新上任的梓州县令聂玄。 聂玄也是时揖回礼,道,“夫子有礼。”又向着一众女学生一长揖,慢条斯理的道,“起于意者,心声之而已歧也;起于心者,吻达之而已讹也;起于吻者,必追之而已遁也。何况元衡年间,天下大乱。典章史籍散逸无数。以至于萧周末年的史论难免诸多错误,甚至荒谬可笑。但是,大道不可废。诸位高足,切不可因史例之失,而弃宣明之道。” 聂玄看一眼林仪。只见林仪削肩细腰,素手垂头,两眼看着地面,便继续道,“不过,论起萧周林炀后,虽然现在世人都说她妖孽祸国,鬼神不容。可是,当年就连高祖爷也曾说过,回忆至圣年间,刑罚罕用,天下宴然;民务稼穑,殷富安宁。至圣年间能有样的成就,不也是林后秉政的功劳吗?况且,废世家,开科举,废宰相,创内阁,很多开创性的举措,无论最后成败功过,一个女子能有此胸襟,也不是简简单单一个妖孽就能说得清的。” 听了这话,林仪心里顺溜多了,但却并不抬头,仍做一个怯于见官的娇羞女儿状。 聂玄又勉励大家几句,便离开谢池。上了车。驷马缁车,本不是一个县令可以享用的。可是聂玄又岂是一般的县令?车内很宽敞,摆了长桌。等候已久的聂峰,烹了一盏茶,递给聂玄,悠悠问道,“令君连今朝的花会都辞了,专门出城来看这林七娘子,收获如何?” 聂玄吹一吹手中的热茶,露出一股莫测的微笑,不回答聂峰,反而问道,“听说这林七娘子,自幼就有些个疯痴之症?” 聂峰也笑了,答道,“可不是吗。川南川北两路哪个不知,梓州林家有个貌若天仙,娇贵无双的嫡小姐,可惜自幼痴傻。前些日子,更为甚者,一个人傻子似的,站在院子里淋雨,大病一场,更疯得厉害了。据说连父母姐妹都不认识了。而且整日里见神见鬼的。” 聂玄想起今日林仪怒摔《图鉴》的样子,不由得笑道,“这样的痴傻也是难得。”抿一口茶,接着道 ,“这样的痴傻之人,怎么入了成亲王的眼。听说成王府的赵正九已经进了林府。我想如不出意外,等到月后林卓村大寿,这件事恐怕就要定下了。” 聂玄接着道,“林家虽然有钱,但是商贾出身,就算林七娘子不疯不傻,貌若天仙,还是个嫡女,也断然配不上成王世子的。就是个侧妃都很勉强,怎么可能聘为正妃呢。看来,这次成王的所求也必然不小呀。” 聂峰又给聂玄斟一杯茶,道,“下半晌收到青冥卫传来的消息。皇上派冯宝去了南兖州顾家庄。看来启用顾全忠是板上钉钉的了。皇上铁了心想收复雁北六镇。可是哪里来打仗的钱。所以这次断不会放过林家。” 聂玄道,“放得过,放不过,也不是我们这种小喽啰能够左右的。我倒是好奇,成亲王能够开出什么价码,能让林卓村那个老狐狸动心。皇上去年答应林家一个侯爵,林卓村都不曾动心,拿了三十万贯把皇上打发了。成亲王,莫不是有什么法子能够让林家保住那三座大铁山?之山,你若是成王,你能有什么办法让林家保住大铁山?” 聂峰道,“我是武将,粗人。这动脑子玩儿阴谋,是你们这些圣人门徒的事儿。” 聂玄看着茶沫出神,好像隐约还真想出了一个办法。但是,如果成王和林家真这么干,这可玩儿大了。而且那一位贵人,就大有危险。对了,林七娘子不是疯傻之人吗。原来如此,这林卓村果然是老奸巨猾。 聂玄正色,当即对聂峰道:“这件事恐怕要起大变化。我们不能不做万全的打算。”整理一番思路,聂玄接着道:“第一,你传信给家主,所有我们能用的青冥卫,请他全都调到梓州来。这些青冥卫,你选一路,盯住林家。其他的,埋伏在所有梓州到茂州的道路两旁。所有从梓州运往茂州的货物,我都要知道运得是什么。第二,你这两天带人,暗中把梓州城搜一搜,看看有什么可疑的人。尤其是从西南来的。有什么消息,马上告诉我,切不可打草惊蛇。其三,有什么法子可以阻断临江的通航两三个月呢?” 聂峰想了想,道,“现成的法子倒是有一个。但是大违天和。临江上游有个霍家寨,株水在此入临江,那里有道水闸。掘开水闸,株水就会改道。那时,秋汛大起,临江自然不能通航。估计要到冬至前后水枯,才能恢复。” 聂玄踌躇了好一会儿。临江下游十几个县,一旦秋汛大起,数十万人性命攸关。这一身的血债,聂玄如何敢背。只好叹口气道,“先让人准备着吧。不到万不得已,不动霍家寨。” 又道,“那一位,无论是不是贵人,也一定要多加小心。宁可咱们是多心了,也断不能大意了。那个林七娘子,我看并不简单。大家务必睁大眼睛,辛苦几日,熬过了林卓村的生日,大约就可以松口气了。” 最后,聂玄又想起一件事,“你可知这梓州林家,和萧周炀后有什么渊源?” 聂峰一愣,摇头道,“这倒不曾听说。” 聂玄暗自纳罕。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从梓州出运的货物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梓州也格外的安静,聂峰带着青冥卫明察暗访,把梓州翻了个底掉,也没见有什么特别的。林府热火朝天的准备着林老太爷的寿辰,陆续有亲眷回来。林七娘子再没去过谢池林氏家学。就是在城里逛了两日,也无非是流连于酒肆饭馆,脂粉胭脂店之类的。昨日,还去了一家叫“一翠轩”的玉器店。此外,就深居简出,并且从未去过西岭别墅见过他的祖父。林卓村那老匹夫,也一直没有回林府谢园。 可越是这样的平静,聂玄却越是不安,大有一种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