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却仍存了一分期冀:“去京城……京城最近有什么事吗?” “还是说,曾祖父有什么事?”姜凝安慰着自己,去京城也不一定只是因为贺家,姜家也在京城……虽然这些年里,姜遥一个人带着她住在外边,但姜遥毕竟还是姜家的女儿,与姜家依旧还是有来有往的,以往虽然没有亲自前往,但是情分却是从未断过的…… 然而夏嬷嬷的话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姜凝的臆想:“姜家……无事,姑太太吩咐奴婢等人送姑娘去京城……也不是去的姜家……是……贺家……” “不可能!”姜凝还是不信:“母亲不可能做这种事的,定是你们别有居心在说谎!” 姜凝起身:“母亲在何处?” 她顿下脚步,看向夏嬷嬷:“母亲她……没有跟着我们一道?” 夏嬷嬷只低头不敢言。 “是了,母亲没有跟着,所以不是母亲的主意,是你们这些人自作主张将我拐带了,”姜凝神色着急:“不行,母亲如今只怕是急坏了到处寻我呢,我要回去找她!” 她说着便朝着门走去,不说她一个姑娘家要如何走,如今外边还下着雨,夏嬷嬷哪里敢让让她就这么出去了,当下也不跪了,连忙过来拦住她:“姑娘……这是姑太太的意思。” “母亲的意思?”姜凝还是不信:“母亲不可能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来的!” 夏嬷嬷依旧只是低着头。 姜凝重复了一遍:“母亲怎么可能会将我送往贺家!” 贺家那就是个吃人的牢笼,姜遥那么疼爱她,怎么可能会将她推往贺家! 夏嬷嬷神色不安:“姑娘这又是何必呢?那贺家……毕竟是姑娘的父族,贺侯爷,毕竟是姑娘的生父——” “生父?”姜凝好似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般,拿着帕子捂住口鼻,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夏嬷嬷连忙起身帮她顺气,姜凝看着帕子上的血迹,伸手捂着依旧疼得难受的心口:“他是谁的生父?是贺沁和贺渊的生父,与我何干,我姓姜,不姓贺,他是我哪门子的‘生父’!” 夏嬷嬷一边抚着姜凝的背一边朝着那两个丫鬟呵斥道:“胧月、明月!是谁在姑娘跟前乱嚼舌根子的!” 胧月与明月连忙跪下请罪,只是都言不是自己。 姜凝愣了愣,想起这两个丫鬟上辈子跟着自己进了贺府,最后却香消玉殒,心中着实有愧,眼下姜凝见嬷嬷迁怒她们,立刻道:“夏嬷嬷你怪她们作甚?没有人跟我说了什么,我是自己知道的。”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其实也不怪夏嬷嬷多想,若换了是今日以前的姜凝,或许真的是一概不知,姜遥将她保护得太过,十五岁以前,她连自己生父姓贺都不知,又怎么可能会听到“贺家”二字便有如此大的抵触。 贺家…… 姜凝如今听到这两个字,便觉得人生仿若一场大梦,贺家于她而言,却更像是是一场噩梦。 姜遥遮掩的工夫再好,总也不可能真就把姜凝养成个傻子对世事半点不知,即使没人敢在姜凝面前乱说话,可是姜凝又如何察觉不出,自己与别人是不同的?自己和姜遥的“家”,是异于常人的。 她没有父亲,她随母姓,她与姜遥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她幼年时,也曾问过姜遥,自己的“爹爹”是谁——她听身边的丫鬟就是那么唤她们的父亲的——她问姜遥自己的父亲是何人,姜遥不答,却只是问她从何处听到的这称呼,待听说是一个小丫鬟无意中说漏嘴之后,后来姜凝便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丫鬟。 那以后,再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任何有关于父亲的字眼。 她渐渐地便不再问起,但不代表她就真的对那个名为“父亲”的人彻底绝了心思——别人都有,为何偏偏是她没有?她知道,那个身为自己“父亲”的人在姜家的别院里是个禁忌,是不能被提起的,可是越是不能提,她便越是给自己臆想出一个父亲来,他会是个好父亲,他会疼爱她,她所有能想到的长处都赋予他,他是她这世间最想见的人。 她孺慕他,崇敬他,她想见他。 正是因为她将他想得太好,所以前世——是的,大概是前世吧……当听说自己的“父亲”找来的时候,她便义无反顾地、不顾任何人劝止地去了。 甚至为此……差点与母亲姜遥恩断义绝。 想到姜遥,姜凝心中那股怨气多多少少还是消散了些,余下的,便是满心的愧疚与懊恼自责。 是那时候的她太傻,沉浸在自己父亲来找自己的喜悦里,就完全没想过,他若真对自己这个女儿上心,又何至于不闻不问十余年? 也不对,其实她想过的,只是却完全想岔了——姜遥为了她好,阻止她去京城,她却觉得是姜遥害得他们父女分离多年,姜遥是那个阻碍他们父女天伦的罪魁祸首——如今想来,姜凝也觉得自己就是只白眼狼,她当时居然连姜遥都恨上了,就为了一个连面都没见过的所谓的“父亲”! 他若真在乎自己这个女儿,何至于连亲自来一趟都不肯,却只是派了个老嬷嬷过来,偏姜凝被鬼迷了心窍,信了那嬷嬷口中为他辩解的所有的话,却将十月怀胎又养育了自己十五年的母亲视作了仇敌。 她带着满心的期盼去了京城,沉浸在自己臆想中的“父女天伦”里,即使目睹自己的“生父”已经再娶、那个所谓的“妹妹”只比自己小了半岁也未曾多想、即使有怀疑也被贺征几句话便糊弄过去了——她的确是傻得可以的。 姜遥疼爱她,从不肯让她知道人间疾苦人心险恶,她轻易就被自己那所谓“继母”与“妹妹”俘虏,对她们掏心掏肺,恨不得将所有的底都兜给她们。 不得不说,贺征的确是个好父亲,可是那份“好”,从来不是给姜凝这么一个外姓的“女儿”的,他可以为了做戏为了稳住姜凝,跟姜凝扮演父慈女孝的戏码,可其实他眼里,只有贺沁和贺渊那对姐弟,才是他的骨血,至于对姜凝……不过只是敷衍罢了……毕竟,他们需要姜凝—— 三朝元老,天子之师,便是姜凝口中那个“曾祖父”其实该称作“曾外祖父”的人,作为帝师姜涔的孙女、也是姜家长房唯一的女儿,姜遥从来不是籍籍无名之人,当年她与贺征和离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后来她生了一个女儿,也并不是无人知晓,姜凝的存在,从来就不是什么秘密,可为什么贺征过去十五年里都没有想起过这个女儿,却突然想要认回姜凝了呢? 因为贺沁太过招摇,招惹到了不该惹的、连贺家都得罪不起的人,人家看上贺沁,可偏偏贺家对贺沁早有主意,怎么可能让贺沁的登天之路断绝?姜凝虽然也是贺征的女儿,但是当年姜遥和离之事闹得太过,后来生了女儿也不姓贺而是姓姜,所以在外人眼中,并不把姜凝算作贺征的长女,后宫的指婚,本就是给贺沁的,可偏偏贺家不舍得贺沁,所以想起姜凝这个“长女”来,巴巴地接她回府,目的本就是李代桃僵想让姜凝替贺沁出嫁。 可偏偏前世,姜凝看不透,还以为自己得到了自己一直梦寐以求的……父爱与亲情。 能求得指婚的人家,哪是那么简单便能敷衍糊弄过去的,对于贺家换了人这事,对方自然是震怒非常,贺家自认为有理,毕竟当初指婚时只说的是将贺家长女嫁之,姜凝的的确确就是贺征的长女——而随后而来的宫变,贺沁入了东宫,那家暂时对贺沁无计可施……姜凝的存在便成了这世间最大的讽刺。 姜凝被姜遥千恩万宠多年,哪里见过那诸多的丑恶,到底还是姜遥不忍心,舍出面子搬出姜家来为姜凝求情,害得姜遥失了面子不说,还害得姜家惹了东宫的猜忌—— 毕竟,贺沁那时候……最得东宫“宠爱”,何况……姜遥年轻时……曾与后来的新帝……如今的宣王殿下谈婚论嫁,若不是因为嫁了贺征,这宫墙中住着谁,还未可知——由不得人不猜忌。 姜凝不想回想太多前尘旧事,她只知道,最后姜遥死了,姜家倒了,连她自己,也没落得下什么好下场,而她因为“夫家”谋反沦为阶下囚的时候,贺家却半点无损,她死去的时候满身尘埃,而她那个所谓的妹妹却正是风头正盛的时刻—— 风头正盛的贺沁,亲手给她送来了一辈毒酒,嘴上说着姐妹情深,其实却从未将姜凝当作过“姐姐”,她自认自己是侯府千金大小姐,却因为姜凝的存在,“倍”受委屈,若非事出有因,她一辈子都不希望姜凝踏足贺家,可偏偏她需要姜凝做拿挡箭牌,所以委屈自己叫姜凝一声“姐姐”,每至夜深人静之时,便要因为这称呼心口闷得不能自已,而最后,她终于还是除掉了自己这个“姐姐”,从那之后,她便可以安心入睡了。 可恨自己这个傻子,自己傻乎乎钻入别人套中,对贺沁掏心掏肺知无不言,真把贺沁当成自己的“好妹妹”,结果却是被自己这个“好妹妹”摆了一道,葬送了一生。 姜凝的一生太短暂,短暂到……都看不到贺沁最后会沦落到什么下场……虽然她也知道,贺沁或许……不会有什么坏下场的。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跟她姜凝一样,蠢而不自知的。 或许也不是不自知,只是不愿意相信罢了——就像此时此刻,她还是不愿意相信,姜遥居然真的……打算抛弃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