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常前文提示:碧绾青就是卡索,但罹天烬尚不知情。 *** 又是一个难眠之夜。 新月如钩,不解愁,只把酒盏来浇愁,这次第,愁更愁。 大帐里杯盘狼藉,酒气冲天,空坛满地滚,残酒湿襟袖。 虽说醒来依旧,却难得一时无忧。罢了,一醉方休! 连日来,罹天烬也唯有如此,才可麻痹乱如麻的愁绪,求一夕稍安。可是今日几杯酒下肚竟都成了苦水,一任思念逆流成河。 抱着一个酒坛,罹天烬已经滚到了地上,嘴里还稀里糊涂地喃喃着:“思君不见君,共饮一坛……坛……水……”下意识地郎当一挥,臂里裹得酒坛滚到了一边儿。他翻了个身,一手点着圆滚滚的酒坛,兀自傻笑起来,“不对……不对,共饮一坛……酒……”一边叽里咕噜地嘀咕着什么,一边在地上乱摸一气,罹天烬醉眼朦胧不啻一个半瞎。 昏暗模糊中,一团白影虚虚飘来,似乎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罹天烬抬起头来,晃晃脑袋,用力闭了闭眼,扬声喝道:“谁!胆敢……敢擅闯帅帐者……论罪……当……当诛!” 那团白影非但未被喝退,反倒娴雅地安静下来。映着婆娑月光,罹天烬艰难地辨认着。白影不疾不徐跪坐酒案前,不近不远,只在几肩距离,一如把酒清谈:“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呼吸一滞,心下轻颤,罹天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巍巍问道:“……哥……哥……是……是你吗?!” “唉——”白影长叹一声,镌刻于灵魂里的声音风拂水漾,缥缈传来,“烬,不,释,我来看看你……” 脑子里顿时沸腾,惶急着爬起来,罹天烬几乎要喜极而泣。可是手和脚如此不听使唤,竟在此时又软又抖。 “不。不要过来。”卡索拒人于千里之外。 当即僵在地上,罹天烬觉察有异,拼命克制飙飞的晕眩想要看清他,颤声说:“哥,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没死!你怎么了?让……让我好好看看你行吗?!”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看或不看,又有什么区别?”往日温和的声音今日却冰凉凉、冷飕飕,卡索坐在暗影中一动未动。 罹天烬心里更是七上八下,醉意也被这份漠然激得醒了七七八八,红着眼不忿道:“什么隔山岳,什么没区别!好不容易逆天改命、死里逃生,你却避我唯恐不及,究竟是何道理?!!” “你也知晓是逆天违理,你可曾掂量过轻重缓急?逆转时空本就大逆于天,何况追魂改命,直是天理难容,必遭天谴……”卡索不为所动到铁石心肠,这几句批驳已然冷若冰霜。 仿佛被人开膛破肚了一般,罹天烬也急了,气滞声涩,说话便哽咽起来:“是!我大逆不道……我必受天谴!可是,你怎么能让我眼睁睁看着你……看着你……”罹天烬说不下去了,只能紧咬牙关,捏紧了拳。顿时,嘴里满是咸腥。 又是一声长长的喟叹,卡索似乎动了动,却依旧没有近前,沉寂了少顷,缓了音色,柔声说道:“天亡我也,非战之罪。生亦何安,死又何惧?只是你费劲百折,又能改变什么?纵有千般能耐,也争不过天命……该走的始终要走的……” 心头大恸,罹天烬忍无可忍,奋力爬起来二话不说直抓过去。 卡索没有躲闪,依旧纹丝不动。可是罹天烬这倾力一扑,却如同扑在一团云中,穿云而过,登时被闪了一下,扑了个空,怔在原地。 卡索瞬间散做轻烟。轻烟蔼蔼,缓缓聚成人形。卡索仿佛依旧沉静如水,却已经站在了罹天烬的身后。 这一惊,非同小可。瞳孔骤缩,绷紧如弓,罹天烬睁圆了眼,慢慢回头看向卡索。 月光如练,从帐帘缝隙中投在卡索身上。罹天烬终于看清了卡索的脸。那是一张鬼气森森的惨白的脸,一双碧瞳此刻却只是两个幽深的黑洞。再加上那白袍银发,简直像极了凡人吊丧用的扎纸人。 罹天烬登时三魂没了七魄,圆睁的眼里布满血丝。他踉踉跄跄站起来,向卡索走去,每一脚都举步维艰。他语无伦次道:“哥,你……你这是怎么了,你要去哪……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走……” “可叹你蒙了心智,终是执迷不悟……神与人有何区别,还不是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未有免俗者……”卡索也不张嘴,那阴森森的话就像嗖嗖小风一样飘进耳朵里。 “不……不……不!!”罹天烬要疯了,双眼烧得通红。他不管不顾地再一次冲了过去扑向卡索,带着几分绝望中的挣扎。 竟实实在在地把人抱了个满怀!罹天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搂着卡索,带着哭腔哀求道:“哥,别走,哪里都别去!什么都听你的,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怀里的人冷得像冰坨,硬得像石头。如此舍生忘死地抱着他,他竟也无动于衷。 罹天烬慌乱得不知所措,只有一个念头让他还有一丝清明,那便是无论如何要留住卡索!手上下了死力,恨不得把怀里的人轧入骨血里。 怀里的人擦着耳际,终于淡淡开口了,却如晴天霹雳,把罹天烬劈了个内外焦透。只听怀中人说: “殿下……一心岂可二许?你留住神皇陛下,那我又算什么?” 浑身打了一个大大的激灵,罹天烬陡然放开了怀里的人,咽了一口唾沫,步步退去。 月光下,卡索已不再是卡索,银发幻做青丝,月白长衫,分明落拓,脸色依旧惨白,眉宇间却晕着淡淡忧伤。 那人一只手伸了过来,勾在罹天烬肩头,整个身子贴了上去,另一只手环上罹天烬的腰。在罹天烬侧脸上呵着热气,勾肩的手寸寸下移,那人轻轻摸过罹天烬的心口,暧昧地开口了,音色却一如往常地清雅:“你敢说,你心里未曾有我?你敢说,你从未肖想过我?” “绾……绾青……”罹天烬大脑已然停摆,恍恍忽忽中他唤出了那人名字。此时此刻,惊惶与羞惭齐飞,不甘共愤懑一色。脑子里大风起兮云飞扬。可是,罹天烬却动弹不得,无论如何也无力推开碧绾青,任凭对方鬼魅般对自己纠缠不休、上下其手。 “啪——”一季响亮的耳光抽得罹天烬一个趔趄,软在地上。罹天烬彻底蒙了,捂着火辣辣的侧脸,心惊胆战地抬起头来。不知何时,眼前的人又变成了卡索。 卡索双眼依旧黑洞洞,可是于罹天烬看来却仿佛已把自己看了个通透。什么龌龊腌臜,什么丑陋卑鄙,在卡索冷凝地审视下分毫毕现。 “大丈夫横刀立马,志在天下!如此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你如何配做三界共主?”卡索万年不变的古水无波此时无异于无情鞭笞,字字剜心。 “我……我何时觊觎过皇权!几生几世唯一的执着不就是……”不就是一个你?罹天烬受不了似的反唇相讥,掏心掏肺的剖白却全赌在胸口,生疼! 白影卡索蓦地蒸散在空中,眨眼间又凝聚在罹天烬眼前。一把捏起罹天烬的下巴,倾身压在罹天烬身上的人已变成碧绾青。 碧绾青满头乌云轻舞飞扬、根根分明,把两人遮在朦胧帘影下。他轻轻哼笑两声:“从未觊觎吗?你前世为何死于神皇剑下?神皇前世又为何自戕于你眼前?潮涯、皇柝、岚裳、剪瞳、离境这些碎催又因何折于你手……” “那是……那……”罹天烬当真是哑口无言了。那么多阴差阳错、爱恨纠葛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自己的确从未有过半分染指之意,可是于万载史册,于悠悠口舌,只能“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死心地闭上眼,罹天烬不再解释。 “温柔乡乃英雄冢……”碧绾青以指腹擦过罹天烬毫无血色的唇,温柔又毫不留情地揭着伤疤,“殿下想说,对神皇陛下至死不渝?呵呵,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如此自欺欺人夫复何言?” 碧绾青与卡索如出一辙的清冽铺面而来,此时竟把罹天烬冻僵在地。见罹天烬完全陷落,碧绾青更得寸进尺,整个身子倚进了罹天烬怀里,手上还不老实,挑开前襟,探了进去:“‘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殿下何须愧疚自责,朝秦暮楚人性使然,神族亦难免。‘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肌肤相触,激起一片窸窣战栗。罹天烬倏而睁眼,一把捉住了已经抚上胸膛的手,狠狠绞紧那手腕儿,不知是跟碧绾青较劲儿还是跟自己较劲儿,却依旧没有推开怀里的人。 碧绾青没有挣扎,缓缓离开了僵硬紧绷的胸膛。三千青丝眨眼披霜,卡索又幻化眼前。罹天烬却没有丝毫惊悸,眼里犹如潮涌,粼粼生光。更紧地攥着卡索的手腕,罹天烬眼圈湿红:“哥……我与绾青之间,实是一言难尽。大错已铸成,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欠的,我来还。只是你……我不敢有非分之想,但求你不要拒我,避我,不理我……” 卡索木然盯着罹天烬,黑洞洞的双眼漏着嗖嗖凉风,沉默片刻,他依旧没有张嘴,那声音却丝丝缕缕钻进心里:“……唉……晚了……你我已阴阳两隔,神鬼殊途……”说着,一双黑洞里慢慢流出了两条黑褐色的线,如泪一般滑过惨白如纸的肌肤。接着,卡索全身皮肤皱起千沟万壑,仿佛暴晒脱水一样,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瘪塌陷,转瞬间形销骨立,再一眨眼,森然白骨已斑斑驳驳裸露在颊边颈上。 惊痛得魂飞魄散,罹天烬猛然把即将化为骨骸的卡索拉入怀中,浑身瑟瑟战栗,不知所措得到处护着挡着,歇斯底里地惊叫起来:“不要!!!” 顿时,怀里一空,卡索化作万千尘埃,随风而逝。耳畔骤然响起凄厉鬼泣,仿佛万千幽魂声嘶力竭地呐喊。头都要炸开了,罹天烬跪在地上,抱住脑袋,只觉得天塌地陷,身体被利爪撕碎成了千片万片。 “哥!!!”蓦地挣扎而起,罹天烬气喘吁吁,浑身已汗透衣衫。一颗心依然颤抖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之中。 好可怕的噩梦!罹天烬急喘了几下,不由自主抬起袖子擦了擦额头。 “呜……呜……呜……”不知何处飘来三四声呜咽。罹天烬全身一哆嗦,又是一身冷汗。 难不成还没醒?瞬间挥去这些不切实际的惊悸,罹天烬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三更半夜,何人哭泣!”惊魂甫定,罹天烬无处宣泄的一肚子苦不堪言,正想找个人撒一撒,于是这一声吼便带着几分找茬作事儿之意。 “启禀殿下,有个小孩儿……半夜三更非要找你,属下赶了半天,他倒是死皮烂脸地坐在地上哭起来……”值守卫兵帐帘外轻声作答,许是生怕这位祖宗老佛爷不爽,忙不迭求饶道,“惊扰了殿下,属下该死,属下该死!属下即刻将此人赶走!!” 小孩儿?罹天烬心下一跳,立刻想到了一个人,随即喝令道:“不必了,带他进来吧!” “是!”竟然没发火?!值守卫兵显然大大松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一个半大孩童被带进了营帐。 果不其然!罹天烬心头当即蒙上了一层阴影,坐在几案后,双眉情不自禁拧成了一条麻花儿。 碧玺甫一见罹天烬,便如见了救星般扑跪上去,拽着罹天烬的袍角死活不撒手,哭得更是昏天黑地:“殿……殿下……呜呜呜……求你……求你救救我家公子吧!!呜呜呜……” 心下当即狠狠一揪,罹天烬一把拖起地上的碧玺,就像提溜起一只小鸡。 “你家公子怎么了?!”罹天烬关心则乱,脸色刷的白了。 碧玺一双汪汪的泪眼大概已看不清人了,两边脸蛋上皴出了一大团胭脂红,鼻子里瓮瓮的还自带着回音:“公子……公子不省人事,奄奄一息,恐怕……恐怕……呜呜呜呜……” “别哭了,恐怕什么!!”罹天烬急赤白咧吼道。 “呜呜呜呜……”碧玺嚎啕大哭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罹天烬心急如焚,再也坐不住,甩开碧玺,大步奔了出去。碧玺跌跌撞撞爬起来,一边擦着泪,一边一路小跑跟了上去。 噩梦不祥!噩梦不祥!! 罹天烬几个瞬移已经风驰电掣般冲入碧绾青的营帐。 只见碧绾青倒在轮椅前,头发一夕之间全白了。 “绾……绾青……”甫一张嘴,声音劈了,罹天烬手忙脚乱地轻轻抱起碧绾青,攥着他冰凉的手,不停唤着,“绾青……绾青……” “咳咳咳……”碧绾青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似乎被唤回了一丝清明,“碧……玺……咳咳咳……”尖锐的刺痛在內腑中翻江倒海,碧绾青眼前天旋地转,错把罹天烬当做了碧玺。 一股火烧火燎的灼滚翻上喉头。嗓子眼儿一痒,血腥味直冲鼻息。他颤抖着以袖遮挡,立时月白的袖口上毫无预兆地染上了朵朵刺目血花。 罹天烬心都快裂开了,方才梦中卡索化为骨骸的场景又徘徊在脑海里,这简直要把他逼疯了。他极力稳住心神,双臂一紧要把碧绾青抱起,送到幻愈师那里。忽然听到碧绾青含含糊糊叫了他一声: “烬……咳咳咳……” 咳呛得停不下来,碧绾青颤巍巍摸索着抱着自己的手,一边咳着血一边颤声说着什么。 罹天烬强压着崩溃边缘的神智,紧紧握住碧绾青摸索过来的手,一片冰凉。深吸了一口气他附耳过去。 碧绾青前襟已沾满了血,似乎强撑着一念强弩之末的惦记,断断续续说道:“别……别害怕……事关大局……万人生死……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咳咳……尤其……尤其是烬王子……咳咳……他会担心……”强撑的神思迅速被抽离,碧绾青浑身一松,昏死过去。 罹天烬整颗心被生生掏了出来了,鲜血淋漓。这时,碧玺终于赶到,看到碧绾青沾满前襟的血,当即吓得又大哭起来,跪在碧绾青身边,攥着他的广袖,使劲摇着:“公子,公子,你别吓我,你怎么了,呜呜呜呜……” 突然被人强硬地揪住后领口拎了起来,碧玺全身一震,这才止住了哭声,哽咽着抹着脸。 除了卡索前世自尽于眼前,罹天烬何时如此害怕过。此时滔天的恐惧感炙烤着灵魂,罹天烬眼圈红得滴血,拉住已经站起来的碧玺,克制着颤抖,说道:“碧玺,别害怕,有我呢!你去……去门口守着,不得放任何人进来!” 碧玺看看罹天烬又看看碧绾青,使劲儿点点头,抽咽着走了出去。 罹天烬终于冷静下来。此时决不能自乱阵脚。绾青伤重如此都不愿暴露,看来此疾事关重大、非同小可。欲救绾青,目下只能靠自己了。 一念及此,罹天烬再不犹豫,一手搭在碧绾青脉上。脉象凌乱不堪,罹天烬也摸不出个所以然来。隐隐约约知道应该与魂力有关,碧绾青的七经八脉似是不堪重负,被什么强大的力量震得七零八落。为今之计,只能先帮他稳住魂力,抵抗那股不知何处而来的强大力量。 连忙扶着碧绾青立起上身,罹天烬于他身后盘腿而坐。一手撑在碧绾青背后,一手扣起手指。一道红色幻力光束直射碧绾青背心。碧绾青闷哼一声,全身微震,随即又没了声息。罹天烬以幻力为引,以精气做屏,将自己的幻力化虚为实,架起幻术之盾,险而又险地为碧绾青撑起了一道其实脆弱不堪的屏障。 碧绾青凌乱的经脉终于有了喘息之机,堪堪稳了下来。罹天烬收回手,兀自调息,只感到那袭遍碧绾青全身的强大力量如此熟悉,似乎一直触手可及,却又摸不到边际。 碧绾青身子失去支撑,向后倒去。罹天烬轻轻揽他入怀,给他调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让他靠在自己胸前。紧紧抱着碧绾青,感受着他越来越深入平缓的起伏,罹天烬心头的苦涩纠结全部化作了无声一叹: 完了,万劫不复! 闭上眼,罹天烬屏蔽了一切胡思乱想,只一心一意将爱惜的人护在怀里。少有的温存体贴,让这位威震神界的战神看起来沉静了不少,眉宇间的杀伐也消融在寸寸绕指柔间。在目下无尘的罹天烬面前,能将他一身戾气化为祥和的,除了卡索,如今又多了个碧绾青。 “嗯……”碧绾青动了动,似乎有转醒之意。罹天烬即刻摸上他的脉,还好,临时做盾的幻力屏障尚能支撑须臾,眼下性命得保全实乃万幸。 怀里的人突然绷紧了身子,一动不敢动了。罹天烬知道,他醒了。 等了半天,怀里的人既没有抗拒自己,也没有任何反应,就这么僵在怀里。罹天烬心头五味杂陈,最终放弃似的幽幽一叹,一只手温柔挑起他一缕一夜变白的银发,率先开口了: “‘一绾青丝’一夜白头,如今你还能做回‘碧绾青’吗?此绾青非彼‘绾青’,画虎画皮难画骨,你当真还要瞒着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