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乾和之做梦,梦到了昨天见到的大榕树。大榕树的气生根密密实实地插进地里,比他现实中见到的还要多得多。
然后这些树根开始缩水,从土里脱离出来。
血水喷到了乾和之的脸上,他见到了根上绑着的人,是老头。树根穿过了老头的肺,他的身体吊在半空,像风铃一样前后左右地晃。
乾和之被吓了一跳,心一个猛子扎到喉咙口,但他没有动。感官放大了,但更模糊,他眨了眨眼,树上流血水的尸体就变成了他自己。
乾和之第二天早上和祭恬请了假,没有去上班。傅闻声开车送他到医院,没有一起上去,“我把工作交接完就来,有事打我电话。”
车开走了,乾和之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追了会儿,才收回来。
医院里有很多人。医生,护士,志愿者,病人,家属。健康的,头上绑绷带的,拄拐的,坐轮椅的,躺在病床上被人推来推去的。什么样的都有。
乾和之穿过人潮,到了住院部,上三楼。
今天,老头的名卡已经上了门:黄仡坚。
乾和之对着名字看了会儿,发起了呆,手指一抽,手里提着的保温桶差点摔了,他这才回了神,吸了口气,推门进屋。
老头的床被摇了起来,正捧着个大碗喝粥,大碗挡住了老头的脸,只露出头顶银白色支棱着的头发,非常不羁,一如乾和之多年前见到的那样。
陈劲正在病房自带的卫生间洗脸刷牙,一个晚上过去,他就像没睡过似的,肉眼可见的萎靡,但还是对乾和之挤出了一个笑,“来啦。”
乾和之问他,“早饭吃过了吗?我带了点。”
陈劲用冷水泼脸,然后抽了张纸巾随便擦了两下,搓成卷儿的碎纸扒在脸上,“吃,那你正好发条短信给你嫂子,告诉她你带了早饭,叫她不着急来。”
乾和之点点头,把陈劲脸上的碎纸抠掉。
老头的早饭是医院的白粥配小菜,乾和之和陈劲分青菜肉末粥的时候,老头手上抓着报纸,不停斜眼往他们的保温桶和碗碟子上看。
乾和之问他要不要再吃点儿,他露出一个勉勉强强的表情,但拿包子的动作却很快。乾和之看他,他不看回去,“行了,该上班上班去,别在我眼前晃。”
“我请好假了。”
老头吃完包子,又抠了个茶叶蛋,轻轻一搓,蛋壳就全下去了,“你这才转正几天你就请假?回头被炒鱿鱼了可别赖我。”
陈劲好像才想起来乾和之还要上班,也帮着赶人,“反正一会儿你嫂子就来了,还有别的弟兄,你还是赶紧收拾收拾回去上班,啊。”
老头满不在乎,“这年头找工作不容易,好不容易瞎猫碰上死耗子找着个单位肯收你,你赶紧去老实呆着,我这儿不需要你。”
于是乾和之稀里糊涂地就出了医院,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成道楼下。他没过脑地打算进去,刚穿过锃光瓦亮的旋转门,就被保安拦住。
保安问他是来干什么的,乾和之居然一时之间没想起来事务所叫什么,在几楼。
幸好,差点被撵出去的时候,傅闻声下楼了,从恐怖的保安手下救出了灵魂升天的乾和之。
乾和之走到车子边上,看清车门上倒影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穿着恤和长裤,难怪他刚才和保安说他来上班,保安一脸不信。
两人从成道离开,转头又去了医院。傅闻声已经在找停车位了,乾和之才反应过来,扯了扯傅闻声的袖子,说,“师傅的其他徒弟今天会来。”
傅闻声明白他的意思,“那我们回去吗?”
乾和之摇了摇头。
“那晚点再来?”
乾和之点头,“嗯,晚点再来。”
晚点他们来的时候,在走廊里都能听见老头中气十足的声音,“我说我要个护工!我不要你们!”
他们刚进病房,就看见老头坐在病床上,手指戳着陈劲的鼻梁,“自从知道我没多少活头了,你就一直苦着张脸对着我,看着都晦气!”
陈劲听见“没多少活头”,眼眶就又红起来,但还是憋着劲儿讲道理,“护工能有自家人贴心吗?我有时间陪着你,你干吗非要护工呢?”
“安安才多大?你就留小蒋一个人管孩子!小蒋又要看孩子,又要照顾家里,还得跑来给我个老头子送饭,给你送刮胡刀!你做得出来!我可看不下去!”
乾和之刚要说话,老头的手指就从陈劲那边转过来,指着乾和之的脸,“还有你!你连个浴桶都提不动!我还能指望得上你?”
乾和之还没有来得及反驳,老头就开始咳嗽,那架势像是要把肺都给咳出来似的。陈劲赶忙从床底下摸出个小盆,老头就往里吐痰。
乾和之看见了,痰里有血,他以前从没注意过。
他以前怎么就没注意过呢?
初五的鞭炮放得比初一还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