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上不干净吗?”,正出神中二哥问道,原来我愣神了这么久。“不脏不脏,都被我擦掉了”,我笑着拍手说。忽然几步开外,一个长者的声音传来,“仲修肩上的可是你小妹阿灼?”。本来从祠堂陆陆续续往外走的三老四少都纷纷停下来,打量二哥和我,如此不起眼的我竟突然成了全家瞩目的焦点,我下意识的想挣脱二哥下地,没想到他倒是抱的更结实了,生怕我掉下来。 这时老者已经快步上前,联袂而来的还有几位说话颇有分量的叔伯,像对一件货物品头论足般,见那长者指着我道,“这就是太后提起来的小丫头”,旁边长者纷纷捻须颔首,不知道看出了什么门道。 长者:“今年多大了?” 我:七岁了。 长者:知道太后是谁吗? 我:当今天子的母亲,也是叔祖的姐姐。 长者惊喜的睁大眼睛,向周围的亲友称道,“太后说要接她进宫陪着时,我还不解,看来她老人家的眼光真是不简单”。 尽管已经刻意低调,这得体地回答也大大超出了一个年仅七岁,从未读过书的女童。 我一点也不欢喜他们的称赞或是进宫的无上荣幸,反而感到极为失落甚至绝望,怎么这么快?心中冷哼一声,你说接我入宫我就要舍弃父母兄长,陪你呆在那个不见天日的虎穴龙潭?凭什么!我心中恨意顿生,手下不自觉的抓紧了二哥的衣裳。 “小妹你想进宫吗?”,二哥用低得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问。 “不想”,我又拽紧了他的衣领,小声说。 晚饭母亲张罗了一席特别丰盛的饭菜,可我不记得桌上有几个盘子,好多叔伯也入席作陪,我被众星捧月般抱在父亲怀里,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宠溺,可我记不起都来了哪些人,也不记得他们说了什么话。我心中暗叹,不管过了多少世,还是不能从容面对改变不了的事,真是蠢材。 酒席撤去,叔伯和哥哥们都走了,母亲从父亲手里接过我,一路抱着走进内室,我分明看见她眼角的泪光。母亲出身高门大户,是连皇亲国戚都要给三分颜面的琅琊王氏,只因庶女身份才会下嫁默默无名的路氏寒门,就这还是路太后受封以后的事了,若是以前,休说庶女,就算是王家的婢女,都够不上。母亲知书识礼,美丽大方,又因为身为庶女的缘故,通达人情,处事得体,平易近人,自进门起便得到路家上下的尊敬喜爱。连我这个活了十几世的老妖怪也不得不承认母亲是个聪明人,她清楚自己想要的东西,从不与姊妹们攀比夫家的权势财富,一心一意跟父亲过日子,尽心竭力教养子女,操持家务,尽管生育了七八个子女,年纪也不轻了,父亲眼里从来只有她一人。一个被丈夫全心全意爱着的女人也不会轻易老去,所以她至今依然美丽,风采更盛昔年。 灯下,母亲握着我的手,轻轻对我说,“孩子,娘知道你还太小,离不开爹娘亲人,我也舍不得啊。。。”,她终于绷不住,失声哭出来,又不敢让人听见,用手帕掩着口,低低的抽泣。 我伸手过去想帮她拭泪,母亲抓着我的手,拂了拂我额前碎发,低声问,“娘没吓着你吧?”,我明白她这么问是因为七岁的孩子怎么会知道皇宫凶险,多半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去处。我看见她脸上两道泪痕不断线的倾泻,嘴唇咬的紧紧的,说不出一句话来。 “啊媛,时候不早了,让阿灼早点睡,明天一早宫里来人接她,可出不得差错啊”,父亲的声音忽然从外面传过来。 母亲慌乱地用衣袖抹去眼泪,轻轻咳嗽几下稳住嗓音,大声应道“子虞,我正给阿灼试新衣呢,明日入宫,衣着打扮马虎不得,一时半刻便好了。”,父亲哦了一声便不再做声。这一刻印在我脑海里,多年以后,物是人非,但凡想起那晚母亲慌乱拭泪的样子,我都忍不住潸然泪下,人生无奈心酸,骨肉分离,莫过于此。母亲把我搂在胸前,定定地凝视我的双眼,一字一句的说,“时间不多,阿灼你仔细听着,进了宫,万事小心,少说多听,他人皆不可信,唯太后之命是从,宫人内侍,不可轻慢,王孙公子,不可冒犯,时时牢记身份,切莫轻托他人,你可记清了?”。我望着母亲,坚定的点了点头,其实这些不用她嘱咐我也知道,只是血浓于水,这些话从她口中说出来尤为珍贵。母亲擦擦眼泪,转身从箱笼中取了一套崭新的衣服,浅紫色的绸缎料子,领口,袖口和臂上都有深紫色绣花和彩带装饰,即大方脱俗,又精致可爱。 母亲半蹲着帮我整理那些条条带带,嘴里叨念着,“本来是要留到新年时给你的,没想到提早用上了,到了宫里,有的是更好看的衣裳,这一身你就当是娘留给你的念想吧。。。”。 这是爹走进来,见我穿着新衣,左右打量,惊喜道,“谁说我女儿长得不好,分明是个小美人啊!”。由于哥哥们个个生得俊秀,倒显得我这个妹妹姿色平常,毫无显眼之处,顶多算个相貌端正罢了,可能是这身鲜亮的衣裳映衬下,我平凡的五官也添了颜色。母亲接言道,“我家阿灼是美玉,不像小家碧玉那样花一般招蜂引蝶,可是啊,这世上花多不胜数,常开常败,而美玉难得,愈久愈显光泽,你说是不是,子虞?” 父亲合不拢嘴的笑,“怎么不是,阿灼虽然和你不像,但也是一等的人才,我怎会看不出?”父亲是个平庸的好人,傻人有傻福的那种,想来不会向母亲那样千叮万嘱,可他接下来这番话却着实出乎我的意料。“孩子,人道女娃不打紧,早晚是别人家的,可你不同,且不说爹娘就你这一个女儿,又最小,在我们心里你不比哪个哥哥轻,你不知道,你娘生你前一晚天降红雨,而后生你当日又漫天飞雪,连太史令都惊动了,亲自为你卜吉凶,还给你取了名字。”,话没说完,却见母亲拉着父亲衣袖,低声说,“孩子太小,这些不好告诉她,到宫里一不留神说出来非福是祸啊,老爷”。父亲拍怕母亲的手,温言道,“为夫自有分寸,当今朝廷越发倚重祭祀占卜,太史令也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当年取名之缘说不定能给阿灼添一份依靠也未可知啊。”。我好奇地问道,“他取的什么名字,阿灼这个名不是二哥取的吗?”。父亲微笑道,“当然不是闺中小字,是和男子一般的正名大号”。这可够稀奇了,据我所知这个年头就连男孩子也不是一上来就起正式名字,起码要等到几岁以后由长辈或者有学问的人给取名,哪有刚生下来就取大名的,我越发好奇了,不单是哪个从没听说过的名字,还有起名字的人。 父亲一边思索着,一边娓娓道来,“当年太史令说,先降红雨后临瑞雪,乃逢凶化吉之兆,贵不可言,红雨之迹间杂雪中,如红白梅花交相辉映,此情此景,千古奇观,足以令人有上问九天下叩黄泉之意,故名之,问梅。”。我心里不禁冷笑,这个神棍的业务水平一塌糊涂,学问到还不赖,哪有天降红雨是吉兆之说,连我这个门外汉都知道,那是大凶之兆,预示着一场铺天盖地的杀戮,杀星临世,不过同一天降生的人多不胜数,那个太史令或许出于好心不忍道破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