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道:“记不记得我和你说过,鲛族在虚境叛乱之后,一直四处逃亡,始终下落不明,后来,有人在魔域边缘地带发现了一颗鲛珠,现在上界都传说,鲛族可能躲到魔域里去了,她们四个是鲛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初听时,我便觉得这传言不实,鲛族有浩浩荡荡十余万人,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番大动静,即便族人在逃亡中分散了,仅凭三两零星势力,又如何穿越结界? 经了一番讨论,得不出结论,这事就这么暂时搁置了。 这一天,烛阴氏父子提前结束了日常打斗,二人在回山途中,再次爆发口角,烛阴帝对着笙七后脑勺臭骂了一路,直到二人登顶,久久不语的笙七才爆发,他倏忽冷静道:“没错,给你丢人了,给烛阴氏丢人了,给赤水丢人了,从此往后,我不再是烛阴氏,你也不再是我爹,最好生死两不念。” 打了这么多日,等了这么多天,老头等来这样一句话。 他原本挺拔的肩,突然软了下去,只身坐在门前的青石板上,头垂的低低的,近乎在用气音说话:“俺和你娘,这一生生了七个儿子一个女儿,六个儿子卖命给天宫,死在异乡,剩了你和阿乙,你去爻山后,阿乙就成了俺的全部,现在她要被迫嫁给天帝,你也走,俺就什么也没了,也好,终于无牵挂了。” 他说完这些话,就仿佛断了气一般,从一个精神抖擞、高高在上的老帝君,变成一个日薄西山的老者。 我想起来了,在五十年前,我也同笙七一样,傲骨雄风的说出这样的话,只是我没有回头,并不知道那个爹是个什么神情。 山头静悄悄的,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烛阴帝扶着双膝晃晃悠悠的站起身,脚步有些踉跄,片刻才站稳,一言不发的往山下去。 眼看他就要消失在拐弯处,笙七终于开了口,“我跟你回去,我来救阿乙,就是拼下这条烂命也保住你唯一的女儿。” 烛阴帝站住了,扶着路径边的一棵青松,双肩微微的颤抖。 大家正想让老头安静的哭一阵子,却是卯月高声道:“不是我打击二位,恐怕赔上烛阴氏的全部身家性命,也未必能保住那闺女。”他用大拇指指了指我,“不瞒您说,这丫头就是个例子,和九重天沾上些关系,最后全家覆灭。” 见没人接话,他又道:“这样吧,你把那闺女送到我这处来,我不能保证她手脚齐全,至少保她多活几年,嘶~你们这是什么眼神,难道我还吃姑娘不成?” 烛阴帝挂着两串泪珠子,问他:“你、你不怕惹上麻烦?” 卯月:“你先别问我,让我问问你,你为什么不想嫁女儿?” 他面色略有不平,似乎碍于心事不肯说,却是笙七道:“爹,天帝在四海八荒内寻找年轻女子的缘由,你我了然于心,在座诸位也是,你不必相瞒。” “啊?这、这,”他抱起拳,“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诸位都是哪路神仙” 卯月不恭一世的笑:“哪路都与你不相干,更不方便告诉你,只要你知道,老子没在怕天帝,因为老子比你们更清楚他是个什么东西。” 老头奇道:“那他是个什么东西?” “我说你烦不烦!” 笙七与烛阴帝一同回了赤水,卯月与他们约定,五日后亲自去一趟赤水,把姑娘接过来。 烛阴帝千恩万谢,走前抱着卯月,叹道:“世上多无心人,今日却能遇上少侠这般的英雄,你是俺这辈子的大恩人。” 也许正如赤鹿说的那样,卯月坏起来,可以坏的肝肠寸断,好起来却能荡气回肠。 我已经许多日不敢睡,这天夜里更是主动失眠了,遂悄悄爬起身,摸着黑下了楼。或许因为白天眼见父子为至亲和解,使我有些动容,总之,我想和四个鲛女谈一谈。 敲响了门,一个鲛女睡眼惺忪的拉开半边门,其余三人看见是我,卒然惊坐起。 见状如此,我心中七上八下,早前拟好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口,突兀道:“我来就是想告诉你们,我原本也是个鲛人。”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竟用眼色暗示站在门边的姑娘,快些把门关上。 我用手格挡,把头塞进门缝,“等一下,我只是想问问,其余的鲛族在哪里?” 年纪最大的姑娘抬起了头,冷冷回绝:“别再撒谎,也别再套话了,我们知道你恨海鲛族,英雄嘱咐过,让我们离你远一点。” “什么我没想伤害你们,只是想帮你们。” 她不悦道:“少来,我们不管你有什么企图心,又和鲛族有怎样的深仇大恨,即便你要报仇,现在也已经失去了良机,鲛族无需瓦解,已然穷途末路,我们好自为之,也望你好自为之。” 这一个个的果然都是驴脾气。 我把头收回了,耐心等她们合上门,又抬起一脚,揣在门板上,将那原本便不太结识的木门踹倒在地,她们大骇,匆忙站了起来。 “刚才那句好自为之,是说给谁听的?本公主出生时,怕是你娘都在我脚边俯首伺候过,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你们今日不按鲛族的规矩,三叩三拜也就罢了,若是我问的问题,一个都答不上来,本公主就把你们通通杀了。” 见我说话间,将后腰的双月刀抽出来,她们竟大喊英雄救命。 我忙道:“叫个屁,他若敢来,我也杀!” 话音刚落,卯月的声音就从我身后传来,“啊?连我也杀?妈耶早知我不来了。” 我转身拽住他的腰带,“你不准走啊,在这把话和她们说清楚了,其余的事待会儿一并和你算账。” 他挖了挖鼻孔,坐下身来,左右一衡量,叹了口气道:“好吧,那我就实话实说了,”他对四人道:“放在从前,她还真是个鲛人,按照你族的内部规矩,你们几个的确要喊她一声公主,她这个人有点暴躁,要是伸手打人,我也拦不住,她问什么,你们就答吧,我坐在这里,要不了命的。” 见状如此,她们才不得不答应下来。 我道:“我还是刚才的问题,其余的鲛族在哪里?” 她们先是沉默不语,直的卯月咳了两声,才有一人低声回:“七七八八的都在这了。” “在哪里?” “在魔域,不过也死的七七八八了。” “怎么死的?” “饿死的,渴死的,熬死的,有的被妖兽啃掉半个脑袋,有的被血雾腐蚀的肠穿肚烂,怎么死的都有,你问这些到底想干嘛?” 我没有理会,继续道:“鲛帝呢?还活着吗?” “不知道,没人关心别人的生死,何况,谁也认不出谁了。” “什么意思?” “这么多年了,死的死,散的散,一个个人模鬼样,谁还会是以前的模样?” “说说你们离开虚境之后的事。” 她们似乎不知从何说起,片刻才道:“当年在虚境造反失败之后,大家就开始了逃亡,逃了三四年,期间都走散了,我们这一支队是最大的,约莫五万人,大家怕水域里已经有天帝的人在埋伏,所以迟迟不敢走水路,想来想去,只好走最荒最险的山崖,陆续走了两年,途中死了一万余人,再后来,活下来的人到了魔域附近,就进了结界。” “魔域外围的结界是天宫所造,如果没有强力持续相击,洞口会极快自愈,更何况解开结界并不是鲛族所擅长的事情,你们浩浩荡荡这么多人,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前面说了,我们顺着西边最荒的山崖躲避九重天的追杀,就是在那里,半路来了一个天君,他说与帝君有旧恩,是来救大家的,他一路带着我们到了这里,也是他在结界上开了门,放大家进来,那时候他允诺我们,只要在这坚持两年,等事情平息,他就回来带大家出去,可谁知道,他一走竟是几十年,从此一去不复返。 魔域里没有食物也没有水,大家渐渐陷入了困局,大多数族人靠着消耗内丹活下去,内丹消耗殆尽就出去抓凶兽吃,可是魔域太大了,血雾太浓,出去的人大多找不到回来的路,即便能找回来,狩猎的收获也不大,肉不够吃,只是聊胜于无,那些快饿死的人,先是很瘦很瘦,然后就肿了起来,五官都挤在一起,再后来,消肿了,人就死了。” “你说的那个天君,是个什么模样?” 她们摇了摇头,“只有领头人见过,那时候的大家,饿的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哪儿顾得上看他什么模样?” 可我的疑问依旧无解,既然天帝已经对鲛族下了追杀令,何以这位天君要如此大费周章,把鲛族骗入魔域?而不是就地斩杀,或领兵来肃清呢?仅是这样处理,岂不是后患无穷? 姑娘再度开了口:“关于这位天君,还有一件事,据说帝君最初并不打算造反,就在有一年冬天,这天君来了虚境,拜访过帝君,几日之后,帝君便下令开始为挟城抗旨做准备。这件事我们不知真假,这传闻也是近几年才流传开的。” 这下,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十分清晰了。 连卯月也痛心疾首道:“你们还不明白吗?就是那位仁兄怂恿你们的帝君造了反,造反失败之后,又怕归责,就急于除掉海鲛族,把你们困在这里让你们自生自灭,你们那些在外走散的族人,怕也是凶多吉少了。” 姑娘闻言,泪如泉涌,“为什么啊?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们在须弥海,不过住在珊瑚礁,每日吃几条小鱼,没有碍着谁,我们不想去虚境,是被逼去了,不想造反,也是被逼造反的,我们还年轻,不想死,那个天君和我们有什么深仇大恨,犯得着把我们逼到绝路?” “关于那天君,你们为何不问问领头人?” “到了魔域,他是第一个死掉的。” 末了,没什么有价值的,我起身要走,却听一个姑娘道:“对了,我曾经听领头人称那天君为大殿下,却不知是哪里的大殿下。” 我心头一颤,冥冥中似乎得到指引,眼前浮现了那张脸,无论他笑或怒,都会让我百味杂陈。我匆匆扶着门出去,门外的夜风凉极了,使胀痛闷热的脑袋清醒了一些。 卯月跟出来,一屁股坐在墙边,却数落起我:“我就知道,你要开始一个劲的瞎操心了,你已经不是鲛族了,她们关你屁事?” 我按着太阳穴,怒道:“那又关你屁事,你向来不是一个菩萨心肠的人,为什么好心救她们四个?” “和你说实话,我一直知道有鲛人在魔域上到处游荡,我本无心参合,但她们是例外,她们是被其他鲛人驱逐出来的,我见着可怜。可是十一,你仔细想想,在那样险恶的环境里,一个垂危的群体,为何不学羔羊抱团谋生,增加彼此活下去的希望,而是将她们四个驱逐?为什么?” “或许,因为她们做了丧心病狂的事?” “到底是怎样丧心病狂的事,在那样丧心病狂的环境中,显得格外的丧心病狂?” “她们为了抢夺食物,杀了人?” 他摇头:“她们手无缚鸡力,如何杀得了人?你再好好想想,大家身处困境,身边的人不断死去,她们同样找不到食物,饥肠辘辘,只要能塞入口的都能吃下去……” 我不敢往下想,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为了活下去,她们吃了人。 “所以,这就是我不想让她们与你相认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