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娘在生下我之后开始研习鲛族祖籍,整日埋头在鲛帝宫的藏书楼,那时宫中下人们都被姨娘们叫走,没人照料我,她只好带我一同呆在藏书楼,我还记得楼中有一本叫《山海图志》的古籍,是先人的拓本,书中描绘不少四海八荒的山川河流及奇草异兽,据书中记载,半数食人凶兽的叫声都像婴孩的哭声。 当我听到于府中那一声哭声时,不知怎的就想到这一点。 我将这屋看了个遍,四壁无窗,唯独顶上有一扇天窗,若是将桌椅叠高,还有机会出去。 于公子突然再次敲门:“这雨一时不会停,怕是要下到明日,姑娘既然无处栖身,不如留住一夜,明日天晴再走?”他顿了顿,“对了,雨大了,天窗就不要开了。” 我不知道能读心的是什么妖兽,但他肯定不是善茬,留我也绝非好心。 我壮了壮胆子打开门,笑道:“谢过公子,但我表哥在四处找我呢,他急了就不好了。” “如何不好?” “他会杀人的。” 他哈哈大笑,掩不住的牙齿尖利而暗黄,“他若找来,我一并招待。”说罢,揽住我的肩去前堂。 前堂已经备了一桌酒菜,乍一看都是寻常菜色,但是再一看,鱼的眼珠哪里这样大,肉里怎会插着半片指甲,我把筷子举起来又放下,抬头便见对面智障表弟看着我傻笑,管家正端碗接着他的口水,再看管家,脸颊上的皮几乎坠到肩上,这里每一个下人都与他一样,全部皮肉耷拉着,从脸到颈,从颈到手,布满褶皱,刚入府时我以为不过都是些老者,现在才察觉异样。 为了掩饰,我佯装端详起桌裙:“公子真雅致,这桌裙的料子白皙细腻,从未见过。” 他抚摸起桌裙,似在回味什么:“这块兽皮是我亲自挑选的,剥离时要格外小心,若想保证皮面无损,要在小兽活着的时候快速剥下,要论这个手艺,我自认天下第二,再无人敢认第一。”他的手摸着的那块皮上连着一根黑色头发。 在他肩头斜后方的墙面上悬着一幅皮画,上面隐着一张被踏平风干的人脸,原来放眼望去,宅中四处是这样惊悚的皮画,我竟在这一刻才顿悟。 到了这个地步,再周旋已经毫无意义,我说:“我看于公子也是同道中人,那便不妨直说了,公子可否教我剥皮的技巧。” 他果然愣住,转而微微一笑:“姑娘有兴趣?” 我点点头:“实不相瞒,我与表哥一直在城中物色猎物,想做一面人皮鼓。” 他眼中一亮,“果然是同道中人,姑娘你是什么来头?” “鲛族。” 他很意外:“我认识鲛帝扶青。” 我爹? 他噗嗤一笑:“你爹?听闻他有十个女儿,姑娘是第几个?” “第十一个。” 他趴桌大笑:“胡说八道,看来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第十一个夫人生的可不是他的孩子。” 我有些意外:“是谁的?” 他指着自己:“我的。” 放你娘的屁!我一掌拍在桌上:“胆敢胡说八道,老娘扒了你全府的皮!” 于公子站了起来,他身形越来越大,几乎将堂中所有灯火遮住,府中的下人们包括那智障表弟也笑了起来,“鲛族早在五万年前就与天帝守诺,不再食人,如今的鲛族小儿连宰只羊羔都不敢,谈何拔人皮?我看你也别装了,实话告诉你,你就是天帝之子,我也敢吃你的肉剥你的皮。” 他身上的人皮已经炸开,本形塞满整个前堂,他浑身是青红色的鳞甲,虎头龙身,眼冒金光,不知是什么东西。那所谓的表弟也显了原形,似青色豹猫,我一眼看出他是只风生兽,难怪一时雷电又一时雨,都是他造的。 回头看府中十几个下人,纷纷显形,有的是蛊雕,有的是狍鸮,果然全是凶兽。 我退到雨中,用冰术造了一把剑,可是手一滑,掉在地上摔碎了,学术不精,造孽啊造孽。 身后一声叹息,我回头一望,赤鹿立在我身后的墙上,大雨虽滂沱,却被他周身紫气挡住,衣衫丝毫未湿。 他连连摇头,“你这冰术学的,我对你好失望。” 于公子抬头乍一看:“你是?” “怎么,摘了斗篷就不认识了?你忘了是谁将你压在山腰下。”他抬手做出戴斗篷的动作。 于公子大惊:“赤鹿!” 赤鹿反手一指,一道白光过去,将他一根前爪炸断:“蠢货,叫神君。” 于公子嘶吼着,他龙身乱摆,撞在三面墙上,大宅被撞的摇摇欲坠。 他双眼充血,满是杀气:“你不过是个镇山神君,何必要赶尽杀绝?” “我如今是镇山神君,你却不知我从前是什么。” 于公子冷哼一声:“你只是怕我将你的秘密说出去。” 赤鹿脸色生变,抬手平掌一推,数十雨滴如同石子击穿于公子的耳朵,瞬间血流如注,“再多说一字,杀无赦。” 风生兽见状仰面咆哮,天上数条惊雷击向院中,正有两条奔着我面门而来,幸而赤鹿抬臂一挡,将惊雷引到自己身上,电光火石,看着都疼。 “真是找死。”他双手掌心往下一沉,大地分裂,于家宅瞬间崩塌,体态笨重的妖兽已经掉入地缝。 于公子大怒,见状腾空而起又俯身冲下,张开血盆大口要把赤鹿吞下,赤鹿单手接住他上颚,将他重重摔在地上。 于公子的下半身竟段成了数节,鲜血吐了满院,他仰天一声长啸,城中立刻传来震耳的咆哮声,随后城中飞起无数妖兽,向天空逃去,却见高空显现出巨大结界,将整个城笼罩其中,凡触到结界的妖兽都晕死过去,纷纷坠了下来,墙头屋顶四处都是。 我惊呆了,这还是头一回见到下妖怪雨。 赤鹿丢给我一个小瓷瓶:“把他们一个个收了。” 我借机凑到奄奄一息的于公子身边,好奇道:“你刚才说的是什么秘密?他有什么秘密?”谁知他吐出半口气,半死不活的翻起白眼,翘辫子了。 赤鹿从我身后走过:“少说话,多做事。” 我讨教他:“这个于公子能听懂人心,到底是什么?” “是谛听兽。” “谛听兽怎么会被关在爻山?” “他知道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才被人从九重天送下来。” “那你在山上为什么整日戴斗篷?” “比较好看。”他斜眼瞪我:“还有什么疑问吗?” “你这被雷劈的……手还疼吗?”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背,跳下墙头:“疼,你欠我的。” 走出了于家宅子,我才知道原来这里就是赤鹿连日蹲守的那户人家。 “城里所有的人,挑夫、店小二、货郎,都是套着人\皮的妖兽,从你我入城的第二日就被他们盯上了,所以我只能带你去谛听的宅子对面蹲守,好吸引他上钩,这样我才能借机抽身,用结界把整座城锁住。” 赤鹿揭下墙上一张布满斑迹的寻人帖,上面字迹画像已经模糊,“看这落款时日,都是人间三四年前的事了,我们动作要再快一点。” 城中四处是碎裂的皮囊皮肉,几处楼中也有堆积如山的人骨,真是万般惨烈。 离开之前,赤鹿将整座城沉入地下,原野上只余下一个空谷,天一亮,远方几棵野松孤零零的立着。 在我小的时候,娘就常常出海去凡间游走,脚下路走的多了,说的自然也就多了,她告诉我人间有一种极品美味,粒粒洁白,软糯如泥,泡在水中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到了如今,在这山脚小饭馆里,我终于有幸品尝到。 娘啊娘,您诚不欺儿,这美味天下无双。 赤鹿托腮望着我:“为什么对着白粥哭?” 白粥,白春印初雪,江上有独粥,连名字也用的诗情画意。 “哭就哭,注意鼻涕,小二,给她换一碗。” 窗外是青松远山,池边又有千年古道,古道上走来青衣瘦马,遥相呼应,再含一口白粥,真是天上人间,唉,可惜青衣是个老头。 再一望,我已经看清那老头是谁,我正想示意他快跑,却见赤鹿已出门朝他走去,他二人相见却是心平气和,不知说了什么,不多时后赤鹿便领着他回到小馆内。 穷奇老头直到隔桌坐下,才注意到我,我二人相识一望,用口型问对方:为什么不逃? 赤鹿悠悠走来,咳了一声,“都坐下。” 几道菜肴之间,我便将当日爻山的实情告诉了老头,他义愤填膺的摔筷子:“真是知人不知心!都以为卯月他是个热心肠,为人豪爽,没料到是个坏胚子!你这傻孩子真是被他骗了,这样的男人不要也罢,不过这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若传到天帝耳中……” 赤鹿夹起一片青菜,送到嘴边却不吃,淡淡道:“大不了一个死字,不管如何,我很高兴你也走了。” 这位花白老者,一把年纪,热泪盈眶,嘴唇发抖,半天才说出话:“我已经三万多岁了,怕是没几年了,只是想在死之前来人间走一趟。” 赤鹿端起茶壶给他倾满一杯,“说得对,人间平淡,但好过天上。” 老头叹了口气:“我唯一就是,怕你还耿耿于怀。” 赤鹿没有说话。 “我已经赎罪了,你就不要……”老头突然看我一眼,不再说下去。 赤鹿扭头望向窗外,视线深远难测,半晌才叹出声:“这人间的春天,真的很美。” 我以为穷奇老头与爻山上其他罪兽是一样的,然而今日看来似乎并不一样,他与赤鹿仿佛有着什么难解的渊源,单凭这一点,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但单凭我的脑子着实想不出是什么故事,何况赤鹿心有铠甲,有时的笑使人如沐清风,有时的笑又像在深恶痛绝,明明是同一套动作同一个眼神,却总像是有千丝万缕的含义。 赤鹿的眸子微微一动,突然看着我,空气中似乎又有了回响。 我们互问:“你看什么?” 我一抖,粥也撒了:“看你啊。” 他淡淡一笑:“我也是。” 茶足粥饱之后,我们在小馆前与穷奇老头分别,他驾着老马走上古道,回头招了招手,万般话语却没再说起。 唯独离开时,我突然想起什么:“我们结账了吗?” “没有。” “为什么?” 赤鹿拔腿就跑:“我没有银子。” 身后传来一声大吼,老板娘带着小二举刀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