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梁前燕 在梁国百姓的眼里,沈嬿绝不是个好皇后。 她与哀帝成婚五载无所出,她纵容自己的父亲谋朝篡位,她丝毫不在意百姓疾苦,只顾自己玩乐,为了改嫁,让其父,也就是新帝沈礼改她称号为柔嘉公主,甚有传闻,哀帝是她亲手所杀。百姓们以讹传讹,到了后来,都认为沈嬿的过错比其父还大。 乱世之中,人人皆如惊弓之鸟,战战兢兢,他们不敢胡乱编排新帝,而沈嬿,一个梁国皇室的罪人,犹如一个突破口,骂她几句好似就能卸了浑身压力一般。 甚而有说书先生,编排了沈嬿的段子来说,每场无不座无虚席,义愤填膺处,人人都对她破口大骂,恨不得杀了她解恨才好。 她未出阁时的美貌与才情,现如今都成了毒藥,毒死哀帝的毒藥,击溃王朝的毒藥。 这些人都全然忘了,沈嬿刚嫁给哀帝时,这故事也被排成戏文来演过,只不过那时一个是京城明珠,一个是年轻帝王,端得是天作之合,情意绵绵。 其中最出名的一段戏文便叫做《梁前燕》,里面有一段唱词是“愿如梁前燕,岁岁常相见”。 可惜成婚五载,哀帝便薨了。 哀帝赵裕,性温恭谦和,在位五年,勤政爱民,然,先天不足,体弱多病,积劳成疾故早逝。这是沈礼拿出来的说辞。 百姓们可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沈嬿也不信。如今在她眼里,父亲的一言一行都是谎言。从前的礼贤下士、谦卑良顺、简朴节约都是为了篡位而编织的谎言。为了皇位,连自己女儿的丈夫都可以杀死,此人心志,让人胆寒。 毫无疑问,沈嬿是恨父亲的。沈礼称帝后,她便再没踏入过皇宫一步。 她呆在城外的皇极观,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为她早亡的丈夫祈福。 那年,沈嬿刚满二十岁。 ————————————————————— 三月正是草长莺飞的时节,煦日高照,和风轻拂。 皇极观内的柳树都吐出新芽,一丛丛的月月红也竞相开放,院子里的池塘中,几条红尾锦鲤活泼的游来游去,一只浑身雪白的猫儿趴在池边,伸着爪子在池里捞鱼,搅的池水哗哗作响。 但观前大门紧锁,里面寂静无声,恍若无人。 未至午时,一身着铠甲的卫兵骑马疾驰而来,从后门而入。门边早有一青衣侍女候着,两人对视一眼,便急匆匆的向后院走,并未多言一句。 后院是沈嬿的住处,她平日里白天都在前院供奉太乙救苦天尊的大殿里祈福,五年来日日如此,无一例外,今日却是不在。 转眼那两人已来到沈嬿屋舍门前,青衣侍女轻声道:“殿下,卫统领来了。” “进来。”默了一瞬,屋里才响起一道平淡的女声。 侍女闻言推开门,要领卫炀进去。 卫炀犹豫一瞬,可事态实在严重,便大步走进屋内,还未看清屋内女子,取下头上盔帽,俯身就拜了下去,随之响起的是他沉痛的声音:“殿下,皇城已经陷落,臣带来了皇上和娘娘的遗命,趁叛军还未顾及皇极观,带您去安全之地。” “不必了。你带着茯苓逃吧。”沈嬿还是无波无澜的语气。 旁边的青衣侍女抽噎起来,卫炀猛的抬起头看向沈嬿,急切道:“殿下!这不是您置气的时候!叛军不多时就要过来了!” 沈嬿坐在梳妆台前,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她头戴三龙两凤礼冠,身穿朱绯色祥云纹百鸟朝凤朝服,礼冠两侧飞凤口衔宝珠点翠,坠落脸颊旁,眉如远黛,眼泛烟波,琼鼻娇俏,唇儿嫣红,端得是艳色倾城,国色无双。 卫炀一呆,他们已经许久未见,但沈嬿还是他记忆中那样,灿若明珠。这衣服和头面,是她做皇后时最爱的一套。 沈嬿手里把玩着一个杯子,脸上的表情很柔和,她道:“卫炀,我不打算走。” 卫炀正想说话,沈嬿没给他机会,继续自顾自说着:“没想到这天下易主这么快,时也,命也。” 她看着卫炀 ,眼神清亮:“我把皇极观内的仆役都遣散了,免得起义军来再增杀孽。剩下茯苓,她不愿走,我希望你能带她走。我只剩这一个牵挂。卫统领,你能答应我吗?” 男人单膝跪在地上,却是不卑不亢,目光灼灼,吐出的话语也是掷地有声:“要走一起走!” “我想去陪先帝。”沈嬿闭上眼睛,轻轻叹了一声:“我早该陪他去的。就算他不愿见我,我也早该去的。”说到最后,她已是声如蚊蚋。 卫炀皱起眉头,沉默不语。哀帝永远是他与沈嬿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 茯苓看场面胶着,十分心急,她抓住卫炀的胳膊,不住的摇晃,大声道:“你傻啊?废话这么多作甚?直接把殿下给打昏带走!” 卫炀看着眼前这张满面泪痕的小脸,恍似醒过神来,马上起身向沈嬿走去。 沈嬿举起手中那个精巧的白玉杯,嘴角带着一点笑意,眼神却很复杂,带着浅浅哀伤又似解脱:“用不着了,我已经服下鸨酒,你们救不了了。” “殿下!”茯苓扑到沈嬿膝上,呜咽起来。 卫炀愣愣的看着沈嬿,颤声问道“为何?” “因为、因为我胆子小啊。”沈嬿眼里涌出一点泪光来,但她极快的转过头去,想着不让人看见这眼泪,却仍忍不住哽咽:“我不能给自己留一点后路!我怕死!可我更怕带着对阿裕的愧疚去死......” 说罢,她用手帕拭干眼角的泪珠,推开茯苓,一步一步,走到屏风后的贵妇塌上坐下,不过几步路,她捏在袖子里的手上却已经全是冷汗。 “我已经令人在屋子四周淋了清油,你们走的时候,记得点一把火。” 沈嬿最后说了一句话,便不在言语了。她躺在贵妃榻上闭上眼睛,腹中似乎有一团火在灼烧,却又觉得身上寒冷刺骨,脑子不禁开始混沌起来。 迷糊中她似乎听到茯苓的哭声,但那声音却越来越远,慢慢的,她什么也听不见了。 —————————————————————————— 日暮时分,东边又来了一队人马,只寥寥十人,大多也作兵士打扮,只是额上缠着一指余宽的红布。 这时皇极观已火光冲天,柳树也好,春花也罢,都已付之一炬。 为首将军模样的男子见此情景,策马向队伍最后的马车而去。 车夫极有眼色的撩开帘子,待将军进去后复又放下。 马车并不奢华,内部却很宽敞。 软垫上卧着一个穿白色襕衫的男子,俊逸如仙,脸色却异常苍白。 将军向那男子拱手一礼,小心斟酌着道:“末将仔细查看了,那皇极观似乎已被焚烧多时。” 他说着说着便又抬头观察男子的神色,见并无太多变化,舒了口气,又道:“人应该跑不远,主子您看要不要派人去寻?” 那男子低咳两声,眼睛看向窗外,皇极观的火光照亮了他的眉眼,却散不去他眼中的阴郁。 过了良久,他才道:“罢了,寻不到的。去把周围的树木砍一些,免得火势蔓延,回吧。” 将军应声而下。 落日余晖下,马车又缓缓驶离,这时旁边的草丛里突然窜出一只身上皮毛略有黄焦的猫儿,敏捷的跳上马车,躲过车夫的驱赶,快速溜进车厢,冲里面的襕衫男子凄凄喵呜。 那男子一愣,微微蹙眉,试探着道:“白芍?” 那猫儿便偎进他怀里,呜呜撒着娇。 他眼底柔软起来,挥退车夫,温柔抚摸的猫儿,低声问道:“她怎么没带你走?” 手掌触及猫儿身上那被火燎黄的皮毛,他又道:“起火了,你又为何不逃呢?” 可惜那猫儿听不懂,也回答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