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曾经站在个人的立场上,向您开过火。但是,即使开火最激烈的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您才是个真正的汉子。而其他的人,比方说进步党,恕我直言全都是些老太婆!”拉萨尔用一句恭维意味十足的话当做了自己的开场白。布赫尔偷偷拉了拉他的衣角,希望他能在眼前的贵妇人面前收敛一下自己的言辞,哪个正常的女人会喜欢听到别人敬她是条汉子啊? 然而奥蒂莉亚并不是一般的女人。面对拉萨尔这算得上不伦不类的恭维,她微笑着照单全收:“这是我听过的最独特,却也最真心实意的恭维了。” 这是奥蒂莉亚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拉萨尔。他脸型瘦削,双目大而漆黑,深邃中不时闪过激情的一星火光。他看起来像一匹性情温顺的阿拉伯马,但奥蒂莉亚从他的文章里能看出,他并不是个温文尔雅的人。比起政客的身份,他仿佛更像一个艺术家,把所有的激情都耗费在想象的世界中,似乎那如梦似幻的地方才是他的生存之所。他的身体不大好的样子,面色苍白,可能是多次身陷囹圄造成的。想不到一位堂堂的富商之子竟会走上一条与门第完全不同的路,奥蒂莉亚不由得感慨起来:“你我看起来不是一种人,我现在的生活,所依仗的基石正是我的出身门第。而您,却抛弃了门第应该给予您的生活。” “或许您和我有不同之处,但请您相信,您和我一定是同一种人。难道您心里没有燃烧着一种激情?它不曾在入夜时分,在午夜梦回之际折磨着您?它好像一团火,肆意地在胸膛里燃烧,它在提醒着我们,生而伟大的人不当碌碌虚度一生,倘若我们不能做一些有别于常人的事情,我们不仅是愧对了自己,也是愧对了历史。”拉萨尔说这番话时双眼紧紧盯着奥蒂莉亚,鼻翼微微颤动,好像在捕捉空气中与他相投的气味。布赫尔徒劳无力地揪着他的衣袖,提醒他不要如此肆无忌惮地凝视着奥蒂莉亚,毕竟她的另一重身份是国王的情妇。 这话如果是奥蒂莉亚在年轻时候听来,她说不定会立即跳起来,和拉萨尔击掌相庆,感叹自己找到了知己。但她现在已经不年轻了,不是被一席煽动人心的话就能蛊惑得热血沸腾的年纪。不过拉萨尔的论调很让她喜欢,她乐意跟他进一步讨论下去。 “您给我的小册子我是看完了的,说起来,那位把册子塞给我的神秘人,就是这位先生吧?”奥蒂莉亚说到这里时,转向了布赫尔,后者一时间局促不安,好像椅子上有针在刺他一样,火急火燎地弹了起来。他抖抖袖子,掸掸衣角,不知所措地朝奥蒂莉亚伸出右手,忽然又发现了什么不对,于是赶忙尴尬地把手缩回来,藏到了身后,然后一躬到底,嘴里念念有词地嘟囔着: “高贵的夫人,我愿为您效绵薄之力。” “请问您的名字,在哪里高就?”奥蒂莉亚暗中打量着布赫尔,和拉萨尔完全不同,这个人身量矮小,形容丑陋。他顶着一头老鼠灰的紧贴头皮头发,架着一副圆圆的眼镜,面色灰黄,显得很不健康。他的神情也不如拉萨尔那般自信无比,挥洒自如,他看起来愁眉苦脸,眼神里满是对生活的怨愤和屈服于世俗的无奈愁苦。听到奥蒂莉亚的问话,他受惊似的抖了抖,随即又挂上了无奈的苦笑,似乎奥蒂莉亚问的是让他极其难以启齿的问题。 “这位是洛塔尔·布赫尔。他过去也是为社会活动家,眼下……”说到此处,拉萨尔也意识到了什么,颇为同情地扫了布赫尔一眼,语速变得飞快,“眼下他在沃尔夫电报公司当雇员。” 看着布赫尔十分难为情的神态,奥蒂莉亚却觉得这将来未必不是一个可用的人才,他看起来可比拉萨尔好掌控,会是一个好下属:“看得出这工作不甚合您的心意,日后如果您有需要,也可以考虑来政府发展。” 奥蒂莉亚的话让布赫尔心头添了几分喜色。虽然相比奥蒂莉亚,他认为拉萨尔是个更好相处的伙伴,但多为自己筹备一条后路也算是有备无患。他喃喃地朝奥蒂莉亚又鞠了一躬,然后便默默坐下,静听两人你来我往地交谈。 “xianfa问题其实不是权利问题,而是势力问题,那些用条文写出的xianfa只有在充分表达当今社会中很多有关势力方面问题的时候,才能显得宝贵并且持久。我并不是要把强权加诸于公理之上,也不是擅自定下一条伦理学的假设,我不过是在叙述一桩历史事实。”拉萨尔的此种论调此前遭受过许多非议和攻击,但却和奥蒂莉亚一贯的观点不谋而合。 “我很高兴,你我能在这个基本问题上达成一致,仅从这一点来看,您就比自由党的人高明许多。那些自由派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处境,他们不知道自己既没有刺刀,也没有拳头,更没有天才的能力来打动别人。” 奥蒂莉亚的话也很合拉萨尔的心意,他是个崇尚强权的人,自己在内心深处也渴望着大权独揽。当然,即使是再独断专行的人物,身边也是需要一二帮手的。拉萨尔不满足于身边只有一个布赫尔,他早就谋划着再为自己觅一位助手,人选他早有算计,只是这个人的身份现在弄得他很是棘手:“只有利剑才能有这样的力量,它可以使所有伟大的事业,所有我们所追求的幸福如愿以偿。但现在这把利剑不在我的手中,而在您的掌心里。我想我和您还称得上一见如故,因此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您能答应。” “您请说说看。” “我有位朋友,名叫卡尔·马克思,他长期从事报纸主编的工作,我很想让他和我共同创办一份新报纸。但目前只有一个小小的问题,他之前失掉了自己普鲁士公民的身份,这几年虽然重新申请了入籍,但始终杳无音信。我曾去问过柏林警察署长,他说他绝不会允许一个具有共和观点的人士成为普鲁士公民。我想请您过问此事,给我那位朋友公民的身份。”拉萨尔说了好一篇话,奥蒂莉亚始终安静地听着,她对马克思这个名字有一丝印象,似乎那是个共产主义者。奥蒂莉亚是不大乐意沾惹这些人的,但她还想笼络拉萨尔,因此也不好一口拒绝,只得含糊其辞: “我可以去问问署长的意思,但这类事不是由我主管,我也不便直接去向他们施压。” “总是赖您费心,我可以保证,他这次会做个守法无害的人。”拉萨尔郑重地向奥蒂莉亚承诺,布赫尔却皱着眉,一脸地不认同。奥蒂莉亚注意到了他的态度,她于是询问起来: “布赫尔先生看起来有不同的见解,您认为那位马克思先生有什么问题吗?” 被点名的布赫尔慌忙欠身回答:“我是认同且钦慕马克思先生的才华的,他是个才思敏捷,才华横溢的人。但我只是……只是,咳,我和费迪南德去年曾去伦敦拜会过他,我不大喜欢他一些私人方面的毛病。” “洛塔尔,”拉萨尔也显现出些许尴尬,“那不过是生活方式上的一些分歧。” “细节之处见人品,至少那位先生的人品我不敢恭维,”布赫尔显然对那次伦敦之行怀有深切的怨念,他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整个旅行就是一场灾难。那位先生或许是因为自己家徒四壁,于是对费迪南德的各种行为都看不上眼。费迪南德每日租车和抽雪茄要花个一英镑,他虽然嘴里不说什么,但却一个劲地皱着眉,猛抽他那便宜的长雪茄,味道难闻极了。听说他家里除了墙上钉的和屋里焊的,能典当的都拿去典当了,出门也只能步行。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喜欢费迪南德的做派的,光是他在屋里穿的绸缎便袍,就被他批判了好一顿。” 布赫尔说这些话的时候,拉萨尔并没有反驳,显然这些事当时也引起了他的不满,只是隐忍不发而已。奥蒂莉亚倒是听得津津有味,同时在心里暗暗比较是年轻时候的罗恩比较穷,还是他们口中的马克思比较穷。 “更可气的是,费迪南德看到他们生活拮据,便提出可以带马克思夫人回柏林。那位夫人出身很好,是出自威斯特华伦家族的贵族。费迪南德的意思是让她去和哈茨费尔特伯爵夫人作伴。您知道,自从费迪南德帮伯爵夫人打赢了离婚官司,伯爵夫人总是感念着他的恩情。但他们却很不领情,纷纷指责伯爵夫人有操守问题,生怕带坏了那位夫人。” “那位夫人很有勇气,一位贵族小姐,竟会选择平民下嫁。”奥蒂莉亚倒有些敬佩马克思夫人的大胆,她年轻时也相当离经叛道,但所选择的结婚对象从来没超出容克的范围,罗恩即使青年时穷苦不堪,门第上也还是与自己相配的。奥蒂莉亚自问自己做不到完全抛开门户之见。 “我和马克思先生只是在一些问题上有所分歧,并非有什么无论如何难以调解的矛盾,”拉萨尔朝布赫尔摇摇头,示意他不要再继续抱怨下去,“比如在拿破仑三世的问题上,他认为波拿巴一定会吞并莱茵河西岸德意志的领土,作为他表面上亲普反奥的补偿。但我却认为,我们理应效仿波拿巴。如果他按照南方的民族主义而对欧洲进行重新划分的话,我们在北方也应该做同样的事。假如他解放意大利,我们就该夺取石勒苏益格。普鲁士只有这样才能够洗刷奥尔米茨的耻辱。而普鲁士如果还是犹豫不决,作观望状,那不过说明了这个君主国不再能解决一件民族的事情了。” 奥蒂莉亚很高兴能有人和自己一样反对奥地利,她近来总觉得奥地利在策划着什么,为此,她甚至不敢放威廉一个人去加施泰因泡温泉,进行水疗,只好闹着也要跟去。好在威廉本就不打算放她离开,他总感觉自己一个人应付不来各种琐事。然而带着奥蒂莉亚去加施泰因,他又有些扭扭捏捏地不大情愿。于公,他不希望引起欧洲的反感。于私,他也不乐意引起奥罗拉夫人的不满。 威廉和奥罗拉的关系并没有因为奥蒂莉亚的出现而结束。这有赖于奥罗拉的知情识趣,极识大体。她从不曾和奥蒂莉亚发生过什么正面冲突,尽量在各种场合避开她。威廉又一再向她强调,他和奥蒂莉亚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韵事,奥罗拉夫人这才没有向威廉求去。不过她一再强调,如果威廉有一天选择让奥蒂莉亚成为有名有实的情妇,请一定告知于她,她会立即退避三舍,自动离去。她的姿态让威廉很是敬重,他也曾指天画地地发誓,绝不会和奥蒂莉亚发生任何公事之外的关系。因此这次虽然决定要携奥蒂莉亚同去温泉胜地,但他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一定要和她保持好距离。 奥蒂莉亚自然不知道威廉的这一番盘算,即使知道了,大约也会报以嘲笑。她在和威廉去加施泰因的路上,还收到来自王储的信,信里抗议了大臣们对xianfa的嘲笑。奥蒂莉亚甚至懒得把那封信拿给威廉看,她自己轻蔑地在空白处批下了“年轻人用词不当”这句话,随后便把它丢到一边,开始思考起近来似乎不大安分的奥地利,可能会有什么动作。 虽说哈布斯堡王朝这些年一直缓慢地走在下坡上,但毕竟它有着多年的积累,它的政治家也不是全然无能。他们已经发现,当前德意志人民最紧迫的需求,是想要一个更强大,更有效率的中央政权,他们希望更多地参与到邦联管理中来。如果主持邦联的奥地利不对此作出回应,掌握主动权,那就相当于拱手把民意让给了普鲁士。因此奥地利首相雷希贝格决定务必要让奥地利在这件事中占据主动。 经过反复的策划议定,奥地利的大臣们一致同意对邦联进行保守改革。他们希望尽可能地保留各个成员国的主权和君权,因此便提出首先建立管理委员会和代表大会。管理委员会由六名成员组成,包括皇帝以及普鲁士和巴伐利亚的国王。代表大会则由德意志人民的代表组成,不过代表要由各个邦国的议院间接选举产生。 为了通过改革的决议,奥皇弗朗茨·约瑟夫打算在法兰克福召开德意志全体君主的会议,商讨种种措施。他亲自主持会议,邀请每位君主到场,一般而言,这样的礼遇之下,不会有人拂了弗朗茨的面子。事实上大多数君主也是欣然同意,只有一个变数,那就是普鲁士国王威廉。谁也不知道他是否会来参加会议。 “倘若他不来,那我们该如何是好?”对于威廉是否会出席,弗朗茨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无论如何,他都得来,不然会议便宣告了失败。陛下,我听说普鲁士国王不久之后就要来我国境内的加施泰因度假,我恳请您放下身段,亲自造访他,对他发出邀请。这是最有礼貌,也最有可能成功的做法了。”雷希贝格恳切地乞求着君主。 “您的建议很好,普鲁士的国王值得我跑上一趟。但我对自己能否成功并没有十成十的信心,我知道普鲁士的首相也会随她的君主而来。” “那么,我请您避开她,单独和普鲁士国王交谈。我曾经在法兰克福和普鲁士首相打过交道,请陛下相信我,如果她在场,您的努力很可能会付诸东流。”雷希贝格说到这里,重重吐出一口气,他绝不会让奥蒂莉亚坏了奥地利的好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