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机火车头冒出突突的烟雾,发出机械特有的喀拉喀拉的声响,拖曳着随着它的动作不断震颤的车厢。虽然相比马车,火车要更加稳定,但久坐之后,会让人感到颠簸并不下于马车。据说十八世纪时,法王路易十五的首席御医希拉克曾提出一种治疗黄热病引起的腹痛的治疗方式。那就是把马车的座位中间挖空,让患者坐在上面,再让马车专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不断奔跑,他认为这样可以使体内因腹痛而位移的器官归位。第一个尝试这种疗法的是路易十五的侍卫长,据说他光着屁股在马车上颠簸了三天三夜。自此之后,王公贵族们风声鹤唳,再无一人敢声称自己腹痛。 “总算是到了,再让我多坐一会儿车,我就会对那位可怜的侍卫长感同身受了。”随着火车停稳在柏林车站,奥蒂莉亚终于缓了一口气,她捶捶自己那几乎要僵硬的腰,站起身准备下车。 “奥黛,你终于回来了!”来车站接她的自然只能是罗恩,后者在看到奥蒂莉亚的时候,神情明显呆滞了一分钟,然后才恢复自然,“你这是跑哪里度假了?” “去了比亚里茨游泳。”奥蒂莉亚活泼泼地朝罗恩一笑,露出一口尚算白净的牙齿。后者颊上的肌肉猛地抽动了一下: “看起来你不想去了海边,倒像是去了沙漠探险。比亚里茨的太阳就如此耀眼?看看你被晒得有多黑,这样又黑又瘦,活像个逃难而来的家伙。这要是让国王看见了,他……”罗恩打心眼里不想以貌取人,但奥蒂莉亚现在这模样,他敢担保,威廉连多看她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这是旅行劳顿而已。我在晒日光浴的时候也可能稍稍有点过头,总之这都不是重点,你还是跟我详细说说目前的情况吧。那封电报是你的意思,还是国王的意思?单从措辞上看不像国王的召唤。”奥蒂莉亚动作利索地跳上罗恩的马车,罗恩自己则熟练地爬到了驾驶座上,抖了抖缰绳,马儿立即小跑起来: “对,不是国王的意思,是我叫你赶快回来。” “堂堂陆军大臣,怎么也该养个四轮马车,”奥蒂莉亚本想再说点什么,忽然一阵冷风吹过,她缩缩脖子,裹了裹外套,因为罗恩的马车是敞篷的而叹了口气,“这样的两轮单马的小马车,着实配不上你现在的地位。” “养马太贵,”罗恩的回答相当朴实,依然不改他节俭得有些寒素的习惯,“喂养一匹马的价钱比车夫的薪水还高两倍,四轮马车可不适合我。” “陆军大臣的薪水还是可以的吧?不至于要在车马费上省俭。”虽然知道罗恩的日子一直不甚富裕,但这几年也该有些积蓄了才是。奥蒂莉亚甚是同情地看着罗恩,很为罗恩生孩子太多导致生活拮据而不值,“要不你们把预算案的事放一放,先看看议会能不能同意给你们涨薪好了。” “想都不要想,就算议会大发慈悲同意了,国王都不能同意。王储殿下的津贴至今还没有涨过半个塔勒呢,”罗恩对涨薪不抱任何希望,而且他现在无意与奥蒂莉亚讨论自己的马车是大是小的问题,“我们还是来说正事吧。” 将大致的情况介绍给奥蒂莉亚时,罗恩并没有告诉她威廉是打算退位的。他生怕奥蒂莉亚听后沉不住气,以致影响了和威廉的见面会谈。奥蒂莉亚则在心里一条条梳理着罗恩给出的信息,自己反复计算着其中的利弊得失。 奥蒂莉亚和罗恩交流着情况的时候,王储弗里茨正在巴贝尔斯堡和威廉谈着话。他刚从哥达匆匆赶回来。他在朋友家盘桓了几日后,便携着妻子去哥达看完依然沉浸在丧父之痛中的岳母维多利亚女王了。如果不是接到父亲的紧急召唤,他还要在那儿停留好一段时间呢。 “你来了。”弗里茨是第二天早上八点钟赶到巴贝尔斯堡的,他匆匆梳洗一番,然后便去觐见父亲。他的父亲正站在书房的窗口,沐浴在晨曦之中,他的侧脸因为阳光反而留下了更让人难以捉摸的阴影。 “是的,陛下。”弗里茨恭恭敬敬地回答着。 “你岳母的情况还好?” “依然是老样子,并没有从岳父去世的阴影中走出来。她甚至说要余生都穿黑衣,始终为岳父服丧。” “这也算伉俪情深。”威廉想到自己的妻子,态度冷淡了许多。以他和奥古斯塔的关系,他深为怀疑,一旦自己去世,奥古斯塔没准都得穿得花红柳绿的庆祝一番,“我们暂时先把这悲伤的往事搁置在一旁,来说说眼下的困局吧。” “是,陛下,不知您召我回来是因为?”弗里茨外在的表现一贯是顺从的,听到威廉的话,他从善如流地顺着父亲的话问了下去。 “我打算退位,你要做好接替的准备。”威廉的语气十分平静,但说出的话却如惊雷万钧,震得弗里茨当场傻在了原地。他抖动着两片嘴唇,哆嗦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发声系统,活动开了僵硬的舌头: “陛……陛下,或许是我听错了……” “你没有听错,我说得很清楚,”威廉朝书桌上点了点,伯恩斯托夫和海特的辞职报告还躺在上面。内阁现在依然希望威廉做出退让,同意两年兵役制,这两人更是表示,倘若威廉不同意,他们愿意辞职,“如果内阁依然坚持他们的要求,那你就准备接替我的王位吧。” “上帝啊!”虽然有时会对父亲薄有怨言,但当真让弗里茨心无挂碍地接过王位,他也是难以做到的。何况他对外声称自己向往自由主义的一套,可骨子里,他并不认为父亲此次的做法有什么问题。军队是王朝的基础,也是国王手中的利器,可不是议会的军队。他无论如何也不希望父亲在此时退位,“请您务必多加考量,退位一事也请您不要再提了。” “然而这个问题是无法回避的,”威廉此刻颇有些心灰意冷。“无论是上帝还是我的良知都不允许我做出别的选择。我是绝不会同意改变三年兵役制的,现在一切都指向退位这唯一的选择。我已经把文件都准备好了,只需要我签字即可。” 弗里茨一个踉跄,险些当场跪倒在原地。他直觉这会成为一个危险的先例,他已然混沌的脑海中只秉持着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不能让父亲在此时退位。 “这是我拟好的退位诏书,你也看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措辞不妥当之处。”威廉忽然把一份文件递到弗里茨手中,后者几乎是本能地接过来,抖着双手默念起来: “我既不能和我们所固有的生活原则决裂,也不能与我亲爱的祖国的光荣的历史断绝关系,所以我除了退位,并把它转交给与过去历史无关的,合法的继承人之外,别无出路。” “父亲……”情急之下,弗里茨连陛下也不叫了,他对父亲的冥顽不灵感到绝望,毕竟他回到柏林,和诸位大臣面谈时,人人都赞同要对议会妥协,“为什么您不肯对议会让步呢?” “如果大臣们坚持在两年兵役制上让步的话,我还是宁愿退位。在我这几十年的生涯中,我从未做过一件言行不一致的事情。无论是面对上帝,还是自己的良心,这个决定都是不可动搖的。三年兵役制的原则和改组军队,就是我与之共生死的信念。”弗里茨能从父亲的话中体味出,他是绝不会让步的。他只得悲伤地摇摇头: “但是陛下,您是否考虑过,您如今的决定,对于未来,将是一种危险的先例。”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威廉陡然间变了脸色,他是决不允许有任何威胁霍亨索伦家族统治的事发生的。 正在弗里茨痛心疾首,想要痛陈一番利弊得失的时候,忽然威廉的副官敲门进来,面色尴尬又好笑:“陛下,殿下,请恕我失礼打扰二位。我知道我本不该进来的,但是王储孙殿下正在外面,闹着要见陛下。” “哎哟哟,威利这孩子怎么过来了?快让他进来。”听说孙子要见自己,威利抖动着胡子笑开了花。他是有几分嫌弃儿媳妇的,她嫁过来的年头不短了,却依然口口声声不离英国,始终不能良好地融入普鲁士宫廷,还总对普鲁士的宫廷教育颇有微词,威廉着实不放心由她教养日后的王位继承人。好在维姬对这个身有残疾的儿子似乎也隐隐嫌弃着,于是威廉索性时常把孙子接到自己身边,多加教养着。这次弗里茨和维姬去探望维多利亚女王,威廉便又照例把孙子威廉接进了宫里。 “陛下,”副官打开门,一团被白色绸缎蕾丝花边包裹的小宝宝便像个团子似的,叽里咕噜地滚了进来。当真是滚进来的,毕竟小宝宝的左手明眼人都能看出发育的不正常,他似乎也因为那条残疾的手臂不能保持住良好的平衡,走起路来小鸭子一般摇摇摆摆,“爷爷。嘻嘻,爷爷陛下。” “这是什么称呼?什么爷爷陛下?好好地叫陛下!”看到儿子称谓出错,弗里茨觉得失了颜面,于是他冷了脸训斥着。小宝宝威廉原本欢喜活泼的神色一触到父亲后就变得可怜巴巴起来,他怯怯地挪了挪脚步,往威廉身边凑过去,嘴上不忘委屈兮兮地回了一句: “是,我明白了,父亲。” “弗里茨,别在威利面前板着个脸,你那么大的时候说话还不如威利伶俐利索呢。哎哟,我的乖孙孙,快让爷爷抱抱。”一看自己的孙子一脸可怜,威廉立刻对着儿子吹胡子瞪眼起来。他朝孙子张开手,示意他快到自己身边来。 “爷爷!”小威廉欢天喜地地往爷爷身边跑去,胖嘟嘟的小手里还不忘抱着自己那碍事的,缀满蕾丝花边的裙摆。他一头扎进威廉怀里,后者动作麻利地把他往怀里一抱,他立即张开小肉手,环住了威廉的脖子,朝他的脸色啾啾亲了几口。威廉大乐,捧着孙子的小嫩脸也回亲了回去。他那浓密的胡子扎在孙子的小脸上,把人家痒得咯咯直笑。 弗里茨在一旁看着祖孙两人亲热,只觉得自己活像个外人。他只好盯着自己的儿子发呆,威廉虽然是个身有残疾的孩子,但一看就是娇生惯养,精致秀气的。他的金发一绺一绺地卷曲着,并没有留得太长,皮肤白得好像象牙雕琢成的一样,眉毛清秀细长,碧蓝的眼珠亮晶晶的,一口白生生的珐琅质的细碎牙齿,可爱得好像花园里的小天使雕塑。他穿着一条奶白色的裙子,袖口裙摆满是花边、网眼和蕾丝,脚上蹬着一双黑漆皮皮鞋,小小软软的一团,看起来娇气极了。眼看威廉胆子大得还想去揪爷爷的胡子,后者不以为忤,反而满脸堆笑,弗里茨不由得唉声叹气,认为父亲对孙子实在太过溺爱,自己和妻子需要对孩子更加严格教养才是。 “父亲该为威利考虑一二,”等到威廉和孙子玩耍了一阵,又亲自把他交给副官抱走后,弗里茨这才开了口,这次他换了个角度劝说威廉,“为了子孙着想,您也不能开这个先例啊。” “是了是了,你刚刚说到这里了,你到底想说些什么?” “父亲,您因为和议会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选择退位,但议会会怎么想这一切?等到日后当我和威利也面临这种处境,议会难道不会举出您的先例,认定我们也应该退位吗?您这一步如果不谨慎处理,就将给王冠和王朝招来不可估量的灾难啊。”弗里茨苦口婆心地劝说着威廉。他的话让威廉也陷入沉思: “你说的也有道理,让我再想想。但无论如何,你要做好接替我的准备。” “我半点不希望您退位的,我可以在上帝面前发誓。”弗里茨含着眼泪剖白了一番自己后才缓缓退出书房。 “罗恩,父亲退位之事当真无法挽回?”在宫门口,弗里茨刚好遇到了来找威廉的罗恩,后者叹口气摇摇头: “我和海特希望能劝说陛下,把议会会议推迟三十天,但陛下多半是不会同意的。” “父亲仿佛心意已决。”弗里茨以手扶额,头痛不已,“难道就没有别的解决办法了吗?” “有的,陛下。”罗恩的回答十分笃定,弗里茨仿佛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稻草一般直瞪着罗恩: “什么办法?” “为内阁找一个坚强有力的领导!”罗恩的语气铿锵有力,弗里茨先是疑惑不解,随后恍然大悟一般地压低声音,凑近罗恩: “难道当真要让一个女人,一个声名狼藉的情妇来当内阁大臣?罗恩,你这不是一般的异想天开!” “那么,就请殿下另想高明的法子来解决这一切。” “你!”弗里茨顿时脸色铁青,如果自己有办法解决,何至于要在此和罗恩争论不休?好在他涵养不错,很快压住了心头的无名火,“你让她从法国回来了?” “是的,殿下。” “面见过父亲了吗?” “还不曾。” “那就让她先来见我。”弗里茨一摆手,决定自己先会会奥蒂莉亚这个异想天开的女人。 “王储想先见我?”当罗恩把这话转告奥蒂莉亚时,后者一脸的不情愿,“但我并不想见他。” “还是先见见他为好,不然我恐怕节外生枝。”事到临头,罗恩生怕出现半点差池。 “还没见到国王,我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表露出我的政治立场。” “就当是走个过场,去和他说些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套话就好。”罗恩也对弗里茨的额外要求感到不满,“明天你去见王储,我去找陛下,请他召见你。” “但愿明天一切顺利。”奥蒂莉亚忧心忡忡地深呼吸了几次,让自己保持平静的情绪,以便应对明天的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