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很苍白。他看起来很苍白。他在努力让自己勇敢。他不该这样。他应该表现得像个孩子。他应该尖叫,哭泣,大发脾气,沃尔夫应付不了这个。但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因为他被教导要坚强,要咽下尖叫,要忍住眼泪,要有自制力。他知道他父亲会是什么样子,一个男孩除了模仿父亲还能做什么呢?看看埃及。铁路旁有一条运河。一丛椰枣树。一个男人蹲在田里料理作物,加拉比亚挽了起来,露出白色的长衬裤。一头驴在吃草,看起来比城里拉车的那些可怜的驴要健康多了。三个女人坐在运河边洗衣服,把衣服放在石头上敲打来让衣服变干净。一个男人骑马飞驰,他一定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有最富裕的农民才拥有马匹。在远处,郁郁葱葱的田园突兀地止于一片棕色的土丘。埃及其实只有三十英里宽,其余的地方都是沙漠。我要怎么做?每次我看到沃尔夫,都会打心底里生出一股不寒而栗的感觉。他盯着比利的方式。他眼里的光。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他望向窗外,然后环视车厢,再看看我,最后目光再次回到比利身上,他的眼里总是闪着那种光,那是胜利的表情。我应该安慰比利。我真希望我对男孩了解多一些。我有四个妹妹。对比利来说,我会是一个多么糟糕的继母啊。我想抚摸一下他,用胳膊揽着他,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或者只是依偎在一起,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他想要的,这也许会让他感觉更糟糕。也许我应该和他玩个游戏来让他分散注意力。多么荒唐的主意。也许没那么荒唐。他的书包在这里。他好奇地看着我。玩什么游戏呢?井字游戏好了。四条线组成井字格,再在中间画一个叉。从他拿起铅笔时看着我的样子,我相信他接受这个疯狂的主意是为了安慰我。他在一个角上画了个圈。沃尔夫把书夺过去,看了看,耸耸肩,又扔回来。我画叉,比利画圈。这会是个画图游戏。下次我应该让他赢。真可惜,我玩这个游戏完全不需要思考。沃尔夫在阿斯尤特有一台备用的无线电。也许我应该和他待在一起,好阻止他用无线电。真是痴心妄想!我得把比利弄走,然后联系范德姆,告诉他我在哪里。我希望范德姆看见了地图册。也许仆人会看见,然后打电话到总司令部。也许那本册子会在椅子上躺一整天也没人留意。也许范德姆今天不会回家。我得让比利远离沃尔夫,远离那把刀。比利在一个新的井字格中间画了一个叉。我画了一个圈,然后匆忙写下:我们得逃准备好。比利又画了一个叉,写:好。我画了个圈。比利画叉,写:什么时候?我画圈,下一站。比利的第三个叉和前两个连成了一条直线。他沿着三个叉画了一条直线,然后开心地冲我笑起来。他赢了。列车开始减速了。
范德姆知道列车仍然在他前面。他在金字塔附近的吉萨车站停下来,打听火车在多久之前经过车站他在接下来的三个车站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在走了一个小时之后,他不需要停下来打听了,因为现在公路和铁路已经平行了。两条路分别在一条运河的两侧,等他赶上火车时就能看见它了。
他每次停下来时都喝一些水。他的军帽、护目镜、包着嘴和脖子的围巾让他免受风沙之苦,但烈日灼人,他一直感到口渴。最终他意识到自己略微有些发烧。他想自己昨晚在河边的地上躺了好几个钟头,一定是受凉了。他感觉喉咙里热烘烘的,背上的肌肉也在疼。
他必须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路上。这是埃及唯一一条贯穿南北的路,从开罗通到阿斯旺,因此大部分路面是铺过的。最近几个月,军队对它做了一些维修养护,但他还是得留心路面上的凸起和小坑。幸运的是,这条路像个箭头一样笔直,所以他远远地就能看见前方的牛群、马车、骆驼队和羊群,从而避开危险。他骑得非常快,只有在经过村庄和城镇时才放慢速度,因为在那里人们随时都会晃悠到马路上,他不会为了救一个孩子而杀死另一个孩子,哪怕是为了救他自己的孩子。
到目前为止他只超过了两辆车一辆笨重的劳斯莱斯和一辆破旧的福特。驾驶劳斯莱斯的是一个穿着制服的司机,后座上坐着一对上了年纪的英国夫妻。老福特上装了至少一打阿拉伯人。范德姆现在很确定沃尔夫搭乘了火车。
他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汽笛声。他向前方张望,在他左侧至少一英里外,一道毫无疑问是来自蒸汽机的白烟正袅袅升起。比利!他想。艾琳!他骑得更快了。
说来也怪,这蒸汽机的烟让他想起了英格兰,想起那些平缓的山坡,常青的田野,一丛橡树顶上露出教堂的方塔,一条铁路穿过村庄,喷着白烟的蒸汽机车逐渐消失在远方。有那么一刻,他仿佛置身于那个英国村庄,呼吸着清晨潮湿的空气,然后那景象退去,他又看见非洲那钢青色的天空、稻田、棕榈树和远处的棕色山崖。
火车开进了一个镇子。范德姆不知道这个地方的名字,他的地理没那么好,而且他情愿自己不知道骑了多远。这是一个小镇。这里应该会有三四栋砖砌楼房和一个集市。
火车会在他之前抵达。他得想出个计划。他知道自己要怎么做,但他需要时间,他不可能毫无准备就冲到车站跳上火车。他一到小镇就立刻放慢了速度。马路被一小群绵羊堵住了。一个抽着水烟袋的老人从一扇门里看着范德姆:一个骑摩托的欧洲人是很少见的景象,但并非绝无仅有。一头拴在树上的驴冲着摩托车叫了一声。一头水牛头也不抬地从一个桶里喝水。两个衣衫褴褛的脏小孩并排跑着,假装手里握着车把,嘴里发出“呜呜”的模仿声。范德姆看见了车站。他从广场看不到月台,因为月台被狭长低矮的车站大楼挡住了。但他能盯住出口,看到谁从里面出来。他打算在外面等到火车开动,以防万一沃尔夫下了车。然后他会继续前进,在到下一站前他还有充裕的时间。他停下摩托车,熄掉引擎。
火车缓缓驶过一个平交道口。艾琳看见门后人们耐心等候的面庞,他们正等着在火车经过后穿过铁轨:一个牵着驴的胖男人,一个领着骆驼的小男孩,一辆马车,一群沉默的老妇人。骆驼卧了下来,男孩开始用一根棍子打它的脸,随后这幅画面就滑出了她的视野。再过一会儿火车就进站了。艾琳的勇气离她而去。她想,这次算了。我没有时间想出一个计划。下一站,等下一站再说。但她已经告诉比利他们要试着在这一站逃走。如果她什么都不做,他就不会再信任她了。必须在这次逃走。
她试图想出一个计划。什么是最重要的?让比利从沃尔夫手里逃出来。那是唯一的事。给比利一个逃跑的机会,然后尽力阻止沃尔夫追他。她突然清晰地回忆起童年时在亚历山大城贫民窟一条肮脏的马路上打架的场景:一个爱欺负人的大男孩打了她,另一个男孩打抱不平,和欺负她的人扭打在一起,对她喊着:“快跑!快跑!”而她站在那里看他们打架,虽然吓坏了,却看得入了迷。她想不起来最后事情是怎么收场的了。
她看了看四周。脑子要动得快一点儿!他们在一节开放式的车厢,里面有十五到二十排座位。她和比利并排坐着,面朝前方。沃尔夫坐在他们对面。他旁边的座位空着。他身后是通向月台的出口。其他旅客要么是欧洲人,要么是有钱的埃及人,全都穿着西式服装。每个人都又热又累,无精打采。有几个人睡着了。车厢较远那一头,列车段长正给一群埃及军官送上茶水。
透过窗户,她先是看见一座小清真寺,然后是一栋法式政府办公楼,然后是车站。水泥月台旁的泥地里长着几棵树。一个老人盘腿坐在一棵树下抽着烟。六个稚气未脱的阿拉伯士兵挤在一小张长椅上。一个怀孕的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火车停了下来。
还不行,艾琳想,还不行。火车正要再次开动时才是行动的时刻那样一来沃尔夫就没时间来抓他们了。她又紧张又兴奋,一动不动地坐着。月台上有个带着罗马数字的钟。火车停下来的时候是五点差五分。一个男人走到窗子旁边兜售果汁,沃尔夫挥手让他走开。
一个穿着科普特袍子的牧师登上了火车,坐在沃尔夫旁边,礼貌地说:“我可以坐这里吗,先生?”19
沃尔夫笑容满面地答道:“请坐。”
艾琳悄声对比利说:“等汽笛响的时候,跑到门口下车。”她的心跳加速了:现在她已经下定决心了。
比利没吱声。沃尔夫说:“你们说什么?”艾琳扭头不看他。汽笛响了。
比利看着艾琳,犹豫不决。
沃尔夫皱起眉头。
艾琳朝沃尔夫扑过去,用手去抓他的脸。突然之间,她被愤怒和仇恨所主宰,而这些都归咎于他此前强加于她的羞辱、焦虑和痛苦。他抬起胳膊保护自己,但这阻挡不了她的攻势。她的力气让自己也震惊了。她用指甲在他脸上狠狠地抓了一把,看见血涌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