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岁小姑娘的清澈眼神里,潭边乱七竖八是各家拴着的小渔舟,可不就是千帆战船;身后炊烟袅袅的千家万户,可不就是万间宫室;至于光辉的前程和上升通道,实在不可知。
杜若幼年丧母,从会走路就跟随父亲修习医学。杜半仙清醒时也是个老实人,为方圆百里悬壶济世,治病救人,通常背着医囊出门,风尘仆仆,多日不归。杜若从小也习惯了上山入林采摘山药,独自在家准备炊饮,自然也比其他人更了解窗外的这潭平静之水。
潭很安全,镇上的渔民经年在附近水面打鱼采莲,但一直恪守底线,从不进入潭心。潭心里水的颜色都不一样,晚间乌黑,白日幽蓝或深绿,平静如镜深不可测,投一枚石子进去,是暗沉的“咚”一声,而不是清亮的“叭”一声。
从小行走在潭边,杜若也遇到了很多奇人奇物,因镇上的人做事比较规整,通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与潭水相处多年,都把它当作山川河谷正常的存在,从不疑神疑鬼地窥探。但有些域外来者就常常站在树丛后紧盯着谭水,好似潭里深藏了什么稀罕物。
估计眼力的问题,有人能盯个七天七夜,眼珠都不带眨的,若昏厥过去,让杜若碰上,小姑娘就顺手从口袋里掏出水壶,水壶里就是这潭水,给人或动物灌几口,再留下一个或半个馒头之类救命。
时间久了,杜若也从这些外来者窃窃私语中听闻,近三百年前有一条北溟来的大鱼怪闭关修行于此潭,此鱼怪据说乃天地之间的灵瑞,法力高强,是五行六界外的异数。凡人或动物修炼成精升仙,即靠虚无缥缈的缘分,也要准备个几百上千年,实在是一个运气加苦修煎熬的过程,还尚得不到要义,若是有幸中途遇到上神提拔施恩,岂不是捷径?于是很多想走捷径的散仙灵怪们都悄悄聚到这里,几十年上百年来用渴望的眼神笃望着潭水,也是企盼一个所谓的利己天意。
杜若从上山采药,碰到的第一个精怪,是一只背上布了斑驳绿锈的六角星纹的长寿老龟,到现在,它依然隔三岔五出现在树林里,瞪着一对精光的绿豆小眼,巴巴地望着平静的水面。
有一次下雨,老龟好像年纪大生了病,杜若把它移到高处的青石上,在潭边折了一片荷叶,覆盖在它身上,还给它留下了一个大肉包充饥。
那个神神叨叨被镇上称为神医的爹爹说过:“山里会越聚越多奇人奇物,杜若,你要善良,他们若需要帮助,切不可吝惜你的善心。除了性命,凡人没有什么是不值得往外奉送的。”
所以杜若从小就交了很多面目不同的朋友,她常年在山里行走,也没碰到过什么灾祸,反而得到一些高人的指点,认识了更多珍稀药材,懂得了更多珍贵的药学医理。
小姑娘也有理想,最近镇上有人出门,不知带过来什么病症,大家像得了什么瘟疫,有些人在慢慢死去。连爹爹这次出远门,据说是寻找疫源去了。临行前告诉杜若,让她按他画的草药去山上多采些,父女俩约定,要用毕生之力,治好乡邻正蔓延的疫情。
杜若要采的草药是一种蒿,无论花蒿,还是青蒿,都要采起来,隐约这种草药对疫情有帮助。
这天,杜若刚采了药回来,发现树林间的虫鸟蛙兽和异人突然活跃起来,都目不转睛盯着水潭。而潭里,她仔细看了,还像往常一样,没什么不同,但众目睽睽下的潭水却平静得对不起大家的等待似的,水波不兴。
终有一天,杜若忍不住了,问老龟,“龟爷爷,怎么感觉这潭边的眼睛越来越多了?”
“嘿嘿,大家都想有幸目睹一出大鱼出浴。”
“呃,大鱼出浴是个什么景?每条鱼都不是没穿衣服光溜溜的吗?怎么出浴?难道是鲤鱼跳龙门?”杜若脑补半天,想不出形状。可能关键是个“大”字吧。
“嗯,大怪鱼才不屑得跳什么龙门,他的门楣就堪称龙庭!”说起来,老龟一脸骄傲,像真见过人家门庭似的。
杜若就奇了,“门楣大,这条鱼应该也很大吧?”
老龟好像脑袋多年没用生锈了,努力想了想,突然晶亮的小眼睛里有了神往,脸上现出惊慕的神色,“当年老朽第一次在海里有幸与大怪鱼擦身而过,只见湟湟巨流迎面而来,在老朽面前就突然出现一张血盆大口,洞开如山涧,口里獠牙锋锐惊人,却颗颗亮如大珍珠。老朽害怕,怕被他一口吞了去,就低调而从容地从他下颌缓缓滑过,游啊游啊,整整游了三日,方才见到他的腹鳍...而已。”
杜若笑,“龟爷爷,是你游得太慢了。您老是在水里打圈圈。”
龟爷被揭露得有点不尽兴,“反正,大就是了。不然呢,大家都聚在这里大眼瞪小眼看什么呢?聚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第二天,杜若又背着药篓到山上,突然感觉大地震动,腿脚发软。她惊慌抬头望,发现东方天空与往日不同,天地交接处喷出烈焰一样的血红,比朝阳出来时的红霞暗沉凌厉,赤红的云潮涌动着,仿佛着了大火!
东方的天空着火了,然后一种金亮的赤焰冲天而起,蹿向更高的天空,好像喷射出金色的水柱。然后那烈焰落下来,变成红的液体一样的东西流淌着,向山下波滔汹涌而来,所过之处山林俱毁,岩石融解;外围处燃起熊熊大火,大火瞬间吞噬着山林。
杜若平素弯月般清亮的眼睛里映出火红的恐惧,竟是东山地火运行,喷射岩浆了!
她本能大喊一声,“大家快跑,慢了要被烤熟了!”
尔后她撒丫子向西狂奔,后面几乎席卷而来的沸腾岩浆很快到了无边潭,水蛇一样,悄无声息潜进水底,从下面燃烧吞噬一切。很快潭水如开锅,汩汩冒着无数水泡往外溢,水生的莲藕藻草迅速枯萎,泊在岸边的舟船则化为灰烬,其他能动的生命都像疯了一样,开始了末日大逃亡,一路向西拼命狂游。游得漫了,变成了水煮鱼,冒着香喷喷的热气飘在煮沸的水面上。
于是热水所过之地,逼得大小鱼儿和小虾都跳到岸上找清凉。
杜若在逃跑中,能明显感觉到大地发烧,同时看到众多鳝呀,蛙呀,虾呀,各种鱼啊,都从水里接连跳出,甚至跳进她的药蒌里,争相逃命。
杜若于心不忍,一边跑路一边把药蒌从背上拿在手里,不断往外丢药材,腾出地儿让各种鱼虾来避难。但一不留神,丢出的藤蔓把她自己绊倒了。少女索性忍疼跪在地上,把各种蹦达的小鱼小虾都抓进蒌子里,其中有一条小小黑不溜秋的泥鳅,就如箭一样,从丈外的水里直接蹦到地上,再蹦到她手里。
杜若一手抓着鱼一手就提着沉甸甸的篓子跑得如蜗牛,又慢又笨拙。很远就听到龟爷爷的声音,“扔了,扔进水里!”
杜若没有扔,但跑得委实太慢,后面通红的岩浆马上追上来,快烤着柳条编的药蒌了,很多鱼又从篓里蹿出来,自行跳进水里,仓皇游走,但很快被煮成鱼汤。
所过之处,水面上飘满了鱼香。
杜若不得已丢掉已着火的药蒌,抓着小泥鳅,舍命狂奔。身后的热越来越炙,滚烫的岩浆追咬得紧,仿若慢一脚就被热流吞噬由烤肉变成烤炭。万般无奈,杜若直奔最高处的崖顶,心道死就死吧。
崖下翻涌起清凉的山涧之风,对比后面的炙浪,少女把滑溜溜的泥鳅往胸口裙襦里一塞,纵身一跃,如风中蝴蝶坠落崖下的深湖——
此湖本是一小塘,底有水眼直通北溟,此时泉眼却突然大肆翻涨,水面瞬间漫于崖腰。
杜若如石子坠落,身子刚一遇水,就觉不好,胸口无限膨胀,噗一声,襦禁洞开,青凛凛一道修长峰脊煌煌然从眼前延展开去,婉若游龙,翩若惊鸿,雄壮地在碧波里推出一道诡异的波峰,然后一甩尾,哗一声巨浪,连同水浪和杜若一起被甩到崖边墙上。
杜若哇哇大叫两声,只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生生拔出水面,然后淋了个落汤鸡,浑身湿透。再看自己时,像是小干鱼一样被挂在悬崖上的大松树枝杈上,再定晴看下面那条大鱼,早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