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落枫自村庄匆匆离去,赵石便觉不安,叫上几个村民一同寻村长。村长听说,不禁责备赵石鲁莽,又自责那日自己多言,倘若此番二人被山匪所害,他就是害人性命的罪人,逃不了干系。几人安慰一番,不禁祈求二人安然脱身。 夜已深,依旧未有任何消息,更叫人焦急。突然,屋外有人惊叫道:“快看!山上着火了!” 声音在黑夜里格外清晰,众人纷纷跑出门来,只见远处山顶果然火光冲天,那位置正是山寨所处地界。村民只道二人已将山匪赶走,满心欢喜。 赵石满怀心事,不由担忧道:“山匪被赶走,恩公二人不见踪影,莫非已遭遇不测?” 赵石话语一出,大家皆不再言语,个个神情黯然。 村长连连叹息,说道:“那么好的两个人,还那般年轻,真是…都怪我老头子,若非我胡言乱语…” 正在此时,听到一个温润声音响起:“各位这是怎么了?” 众人抬头,赵石几步迎上来,抹了抹双眼,化悲为喜。他家孩童自他身后跑过来,笑道:“神仙哥哥回来了!” 却道来者正是上山多时的沈落枫。 赵石见沈落枫一身白衣未沾半点尘埃,不禁问道:“山中情况如何?” 沈落枫说道:“在下到达时,那位姑娘已然荡平山寨。” 村长几步上前抓住沈落枫衣袖,问道:“敢问恩公,那位姑娘如今身在何处?是否受伤?” 沈落枫拍拍村长手背,笑道:“姑娘已经离开,临行前吩咐在下放火焚毁山寨,诸位今后不必担惊受怕。” 说及此,沈落枫不禁想起方才一把火点燃山寨之后,因忧心女子伤势,急忙赶回空地。已不见人影,女子竟不告而别。沈落枫暗自叹气,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又想起薛斐,他的神情似有所变化,可因那位姑娘?来不及询问,薛斐亦道一声告辞,便不见踪影,这便让沈落枫越发疑惑。 村民得知再不会有山匪前来祸害,纷纷带上好酒好菜来到赵石家中,感谢沈落枫仗义出手。 沈落枫只觉受之有愧,客套一番,粗略用了些饭菜便要去休息,热情村民这才慢慢散去。 主人家为沈落枫收拾了一间屋子,屋子虽不大,却干净整洁。 沈落枫躺在床上,窗外夜色浓重,忽然想起女子杀人时的决绝模样来。他入江湖时日已久,领教过各门派的功夫。女子的功夫是他所未见过的,似中原武学套路,又似关外功夫,但又都不像。 沈落枫第一次见此功夫,想来以女子的武学造诣,在武林中能与之匹敌的人,恐怕屈指可数。 女子狠辣的手段,倘若为非作歹,恐怕又是一个魔星。好在看女子似乎并没有出名之意,否则江湖上不可能不知此号人物。 又看在她荡平山寨之后独自离开的举动,必不是一个贪慕虚荣之辈,冒着性命危险以一敌众,为的却是山下百姓安危,好一个侠义之举,除却杀人不眨眼,倒是值得相交。 天明时分,沈落枫起身。已有村民劳作,见沈落枫皆是热情招呼。一一回过,沈落枫抱拳与主人家告辞,他本是赶路回扬州,昨夜之事既已解决,便没有耽误之理。 村长与众村民闻讯匆匆赶来,村长道:“恩公这便要走了吗?何不在此逗留几日,让我们有机会好好感谢恩公。” 沈落枫道:“各位心意,在下感激不尽。只是沈某尚有要事未办,不便逗留。” 村长道:“既是如此,我们也不好耽误恩公的正事。” 沈落枫道:“多谢各位的关照。” 村长说:“恩公言重了。昨夜为我们赶走山匪,本想着这几日好好款待。你却急着走,他日等你空闲了,再次路过此地之时,一定要再来看看。” 沈落枫点头道:“一定。” 赵石牵着沈落枫的马走过来,道:“沈公子,你若见到那位侠女,请务必替我们向她表达感激之情。” 沈落枫接过马绳,道:“好。” 见他去意已决,村民们也不再强留,送他许多干粮。沈落枫一一谢过,只感觉有人扯他衣角,微微垂头,主人家的孩子仰着头正看他。 沈落枫蹲下身来,微笑看着那孩子。 那孩子问沈落枫道:“哥哥,你还会再来吗?” 沈落枫笑着说:“有空便来。” 孩子惊喜而笑,继续说道:“你下次来能不能把穿蓝衣的姐姐也带来?” 沈落枫笑道:“倘若有机会,我必定带她来。” 孩子笑得更欢了,双眼弯成一双月牙儿。将手中物什递给沈落枫,说道:“大哥哥,这是我求了好久,村口的木匠叔叔才给我做的一双飞刀。今日送给你和姐姐,下次你们要一起回来看我。” 沈落枫看着孩子手中不过手掌长的一双飞刀,心中竟有些感动。 孩子见他只是看着却不接,一股脑儿将东西塞进他手里,嘴里还不忘叮嘱道:“一定要回来哟。” 沈落枫收好飞刀,冲孩子点头微笑。孩子笑着跑回父母身边,欢呼道:“我终于也能行侠仗义做大侠了!” 沈落枫看着孩子纯真模样,心中一暖。与村民又一番客套,便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扬州,是一座极热闹的城。百姓安居,江湖客、商贾往来不绝。 沈落枫牵马而行,已有数年未归,看着熟悉的街市,倍感亲切。已有小贩认出他来,热情招呼,沈落枫微笑回应。 沈落枫是沈家庄二公子,兄弟二人如今皆是江湖有名望的侠客。沈家庄已有近百年历史,当年与江南薛家双足鼎力,共同维持江湖稳定。 十八年前,沈家庄宣布隐退江湖,之后江湖最有名望的是铸剑山庄庄主司徒景天、段家堡堡主卓夫人和医谷主人常寅。 自沈家庄宣布不再过问江湖事,沈家举家迁至深山之中。此处旧居不再门庭若市,只留一位管家偶尔过来打扫除尘。 沈落枫十分喜爱旧居,自小在此长大,熟悉周遭事物。最重要的是,此地有已故娘亲的所有记忆。 沈落枫推开窗户,院中海棠花已开,火红的色彩为这庭院增添艳丽一笔。儿时,沈落枫最喜在院中看爹娘舞剑。 沈落枫双亲是江湖有名的侠侣,他们不打不相识。 当年沈家庄有名,沈家公子自然也有名。娘亲偏偏不识,二人受友人所托去到华山。初见时,将对方错认成歹人,在华山山巅大打出手。 友人赶到阻止相斗,二人方知自己视友为敌,心中满是歉意。 原本二人心中暗暗赞叹对方满身武艺,只可惜错认对方好歹,即便生出一丝相惜之义,却也绝不会真的有相交之意。 经友人点破立场,二人消除隔阂,成了朋友。后相互了解,惺惺相惜,终成就江湖一段佳话。 看着万绿丛中那一抹红,仿佛看到一双身影如飞燕,灵活轻盈,长剑时而纠缠,时而分离。一剑刺来,剑气浮动,震落一树火红;一剑挑起,火红纷飞。 沈落枫忽而微笑,抽出桌上长剑,纵身一跃,自窗口跃出。 白衣如雪,衣袂飘飘,墨发飞舞。 只见沈落枫剑势忽而一偏,在空中划出一个弧度。身子微侧,手臂微震,斜里刺出一剑。又一个拧身,剑尖点地。身子借力而起,只闻剑起数声,挽出数记剑花。 剑气所至,落红飞扬之间,白色身影稳稳落地,一起一落间带起数点花瓣,落于墨发间,白衣上,剑尖端。 沈落枫微一抬头,看满院红花,会心一笑。侧头,见院中又来一人,那人站立原地,已是目瞪口呆。 来人对上沈落枫目光,面色微红,随即笑道:“数年不见,沈大哥的功夫又精进不少。” 沈落枫微笑不减,说道:“司徒姑娘过奖。” 来人微嗔道:“沈大哥,你我相识十余载,何以如今依旧如此疏离?” 沈落枫抱歉一笑,抱拳说道:“是沈某的错,不知映雪前来何事?” 司徒映雪面色好转一些,回答道:“爹爹知你回来,让我请你去山庄,有事相商。” 沈落枫道:“待我梳洗一番,必然到访。” 司徒映雪点头,笑道:“那我便等你一会儿。” 沈落枫道:“去屋内喝茶,坐一会儿。” 司徒映雪摇头,说道:“不了,我就在这儿等。这里的海棠花很漂亮,难得一见。沈大哥,你且去梳洗,不必招待我。” 沈落枫抱拳一揖,转身入内。 司徒映雪看着沈落枫背影,笑容又自扩大,一双秋波蕴含无限情谊。她的内心十分欢喜,终于又能再见沈落枫,这个正直、谦逊又温柔的侠士。 早在十年前,她便对这个青年暗许芳心。梦想过与他赏这院中花,夜上月,共饮一壶酒。她愿成为这个青年背后的女人,默默助他成为如自己父亲一般的人物。 她甚至早已在为如此生活做准备,日夜钻研琴棋书画,苦练剑法。 即便求亲之人已踏破门槛,她却一心等待沈落枫归来。时时准备,以最好状态出现在他面前。她相信,沈落枫必会欣然接受她的爱意。 司徒映雪仰头看向满树火红,笑道:“十年前,我在此初见沈大哥时,你也是这般璀璨。当年我默默下定决心,此生要成为能与沈大哥相配之人,如今我已做到。如今我再许一个决心,十年后,我要在此对自己的孩儿诉说这段往事。” 一阵清风拂过,撩起司徒映雪颊边青丝。她专注仰视头顶花朵,颊边带着红晕,面露微笑,如画一般。 铸剑山庄,如今江湖最大的门派之一。 司徒景天祖上铸剑谋生,当年因救一江湖人,得此江湖人教授功夫。十八年前,司徒景天因绞杀薛寒衣一战成名,自此铸剑山庄名噪江湖。 这山庄建造得甚是威武,巨大牌坊立于门前。后有宏伟建筑,气势磅礴。大门正中悬挂牌匾,上书烫金四字——铸剑山庄。 入得堂来,门廊高大,厅堂宽敞。正中“侠之大者”牌匾甚是引人注目,下摆太师椅。下两级阶梯,座椅分左右两纵依次摆放。 沈落枫入得厅堂来,立即有人看茶。 司徒映雪笑道:“沈大哥请在此稍作等待,我去请父亲。” 沈落枫拱手道:“有劳。” 司徒映雪又看一眼沈落枫,似娇羞一笑,跑入内堂。 沈落枫未做他想,于身后椅上坐下。 等不许久,便见一年逾不惑男子走来。身着锦衣,外罩同色长袍,走路生风,精神奕奕。一双鹰眼散发锐利光芒,此人正是铸剑山庄庄主司徒景天。 见到沈落枫,平日里严肃的面颊上竟生出一丝笑意来。 沈落枫起身,抱拳道:“司徒前辈有礼。” 司徒景天面上笑意不止,说道:“沈贤侄毋须多礼。” 说罢,又看了看沈落枫,面上赞赏之色已忍不住,说道:“几年不见,落枫越发成熟了。” 沈落枫说道:“前辈谬赞。” 司徒景天豪爽一笑,摆手道:“沈贤侄无需谦虚。” 沈落枫但笑不语。 司徒景天又道:“沈贤侄成名江湖已久,不知这些年来可有心仪之人?” 沈落枫微微一愣,面露尴尬,嘴上却如实回答道:“晚辈福薄,还未遇上心仪之人。” 司徒景天笑道:“大丈夫立业虽重要,成家却摆在前位,更何况你早已名满江湖,难道沈大哥竟未曾催促过?” 沈落枫越发尴尬,说道:“家父自然关心,只是江湖儿女未有那许多规矩,重的是感情。倘若无情,即便结合,也不过是一桩憾事。” 司徒景天不赞同道:“感情可以慢慢培养,终身大事自是讲究门当户对。”见沈落枫不接话,继续说道:“不知沈贤侄如何看待小女?” 沈落枫心中一凛,暗自沉吟:“看来此番司徒前辈却是为司徒小姐婚事而来,如今这事却落到我头上。只可惜自己与那小姐并无此意,此番若是不拒,对方怕是会打蛇上棍,若是拒绝,如何才不会伤人?” 沈落枫心下百转千回,司徒景天却认为他此番表现是心中有意,面上不好意思,刚要开口化解,便听沈落枫言语:“司徒姑娘自然是秀外慧中,只是晚辈早已习惯江湖飘泊日子,怕是此番有负盛情。” 司徒景天怎听不出沈落枫话中拒绝之意,他却是执意想要促成这桩婚事。一来司徒映雪早已对沈落枫芳心暗许,再则沈家庄如今虽不闻江湖事,在江湖人心中地位依旧不低。倘若两家联姻,自然对铸剑山庄有益无害。 此番见沈落枫似并不愿意,也不再多言,多言惹反感。来日方长,不怕没有机会。遂客套几句,便将话语一转,忧心说道:“是老夫唐突了,沈贤侄勿怪。老夫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前不久本庄弟子听闻有人买通杀手,欲买老夫项上人头。老夫只此唯一女儿,自是担忧倘若老夫遭遇不测,小女孤苦无依。” 沈落枫奇道:“何人竟□□?” 司徒景天长叹口气,说道:“那弟子不甚被对方发现,好容易逃回报信,只是话尚未说完,便支持不住。” 沈落枫奇道:“怎么回事?” 司徒景天想起那无辜弟子,不禁面露悲恸,说道:“被人震碎内腑,能支撑到此,实属不易。”言毕,又叹气,心中悲愤难平。 沈落枫心中疑惑,这些年来江湖虽偶有斗争,却也是门派间恩怨,不过是比武解决,点到为止。纵使这样有仇恨,亦是各自解决,绝不累及旁人。 □□其事倒更像庙堂所为,但江湖与庙堂向来互不干涉,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沈落枫心下疑惑,口中却说:“司徒前辈请放心,晚辈自会助前辈一臂之力,将此事探查清楚,绝不让歹人破坏江湖规矩。” 司徒景天面露感激,抱拳一揖,说道:“如此,感谢沈贤侄。” 沈落枫立马还礼,说道:“前辈客气。” 司徒景天又道:“已至午时,沈贤侄用过饭再走吧。” 沈落枫却说:“前辈客气,只是沈某入城之前已用过饭菜。” 司徒景天点头,说道:“如此,老夫便不强留了。” 沈落枫暗暗松口气,抱拳道:“晚辈告辞。” 司徒景天点头,有家仆迎上,引沈落枫离去。 司徒映雪自后堂走出,满面不高兴,说道:“父亲,沈大哥方才是拒绝了吗?” 司徒景天说:“你都听到了。” 司徒映雪说:“他为何会拒绝?莫非我配不上他?” 司徒景天说:“沈落枫虽是江湖人,却非一般江湖人。” 司徒映雪道:“这我自然知道,沈大哥是侠士,是个了不起的人。” 司徒景天摇头道:“了不起之人必有过人之处,同时也有与众不同之处。” 司徒映雪不解道:“父亲此言是何意?” 司徒景天说:“这便是你要去思索之事。” 司徒映雪依旧不明父亲话中含义,既然父亲如此言语必然是对的,她便想着该如何找到答案。 司徒景天又道:“有些事,你若认定,便要自己争取,攥在自己手中才好。” 司徒映雪点头道:“是,映雪明白。” 司徒景天说:“你眼光向来不错,为父甚是欣慰。” 司徒映雪喜笑颜开,道:“父亲也喜欢沈大哥吗?” 司徒景天说道:“那是自然。” 司徒映雪笑道:“那女儿便放心了。” 她自然是欢喜的,即便沈落枫方才拒绝了他们的婚事。不过她却更有信心,沈落枫最终会心甘情愿点头。因为没有人能拒绝铸剑山庄,也没有人能抵得过名与利的诱惑。更何况,她待沈落枫是真心,这是江湖中多少人求之不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