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中正殿,门外重重侍卫,守卫森严。门内也是低音少语,肃静异常。堂内,一夜连换了三个医师,才终于为无絮止了血保下了胎儿。险些滑胎,不过是因她失血过多,外有摔伤,内生心病所致,而这心病只有卫黎儿清楚地知道缘故。 见无絮就这样安然睡着,还记得她昏迷中,口中不停念叨着“孩子”二字,李世民就痛彻心扉。彼时听医师说“如今已是失血过多,若再执意保下胎儿,恐会伤及王妃性命”时,他却总是听到她口中念叨的那两个字。 “两个我都要,但首先必须是王妃无恙!”他言语势威,看着无絮,心里却是万分恐惧和无助。 而如今,待一切归于平静,竟让人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为她擦去额头上不时沁出的汗珠,却见她正慢慢睁眼醒了过来。 “你醒了?”李世民如释重负,脸上现出了这一夜难见的神色。 “孩子......孩子呢?”无絮的声息竟是那样的虚弱无力。 “孩子平安无事,承乾也是,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都是平平安安的。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回长安了,以后我们一家四口再也不分开了。”李世民的快慰,让无絮眼角泛湿。拨去她鬓角的几缕发丝,握着她的手,就这样看着面色依旧苍白的她又安心地沉沉睡去。李世民越发明白自己的真心,或许只有在这样宁静地让人愿意叩问心声的当下,他才更懂得长姐李妙兰方才说的那句“情深不负”。 李世民再次兵不血刃地逼退突厥来犯之兵,一时更是天下无二,而秦王妃智计助秦王也在长安城里传为佳话。皇帝李渊,闻此奏报,自然也是欣喜万分,再看秦王上奏陈词,也是满意地连连点头,感叹不已:“突厥人向来蛮横霸道,贼心不死。此次还敢与李仲文这个叛逆暗结谋篡,真是痴心妄想!二郎为朕除了李仲文这一大隐患,也为我大唐震慑了四夷,内定朝局,外安社稷,实为朝廷股肱之臣啊。还有无絮,这次也是立了大功!” “陛下所言甚是。臣还听闻秦王处置了李仲文的余孽,杀一儆百,这往后恐怕不会有谁再敢有不臣之心,谋逆之意了。”裴寂接话道。 李渊点了点头,拿出了几份奏章:“今日萧瑀、陈叔达、温大雅几人入宫面奏,要朕招二郎大军回长安,论功行赏。如今,他平定中原,又逼退突厥,稳住关中,确实该回长安了。朕便应允下来,裴卿以为如何?” 裴寂瞧着李渊举棋不定的神色,眼珠子一转道:“陛下圣明,恐怕心中早有了主意,臣不敢乱言。” “哎,朕若早有了主意,何必问你,裴卿尽管知无不言就是。” “陛下圣明,如今陛下是这天下之主,赏罚之事,皆由陛下权定,而这声名官阶也当是出自陛下所封,这满朝臣属也该是只忠心于陛下。只是,臣不明白萧瑀、陈叔达几位宰执重臣,为何要齐向陛下来为秦王邀功。臣瞧秦王都还没说什么,他们又何必急着向一个亲王表忠心呢。” 裴寂的几句话,让李渊怔怔地呆立当地。这些埋藏在他心底,最是不可触碰的底线,经裴寂之口一出,直击心念深处,顿时打消了他脸上所有的欢喜。在他看来,也只有裴寂最能为他着想,最明白他的心思。只是,那些潜藏在他心底的隐隐不安尚不抵眼前秦王所立的不世之功。 “朕也尝观历代王朝兴衰,尝闻帝王将相之术。观前史,独难见有如二郎这般,身为皇子,却又统御三军,而百战无败的将才。他是我大唐当之无愧的国之栋梁,臣属为他请功,也是在所难免的。”显然李渊在努力说服自己。 裴寂却一眼看透了皇帝的心思:“陛下既然尝观前史,知帝王之术,也当明白功高震主的道理。据臣所知,从秦王收复关中,平灭刘武周后,就已是声名鹊起,百官称颂,天下皆知。如今平定中原,就连坊间说唱都是‘东出武牢灭枭雄,秦王扬马定天下’。眼下,秦王驱突厥,再立新功,天下皆知有秦王,而不知有陛下,陛下何以自处?” 李渊盯着裴寂,一字一顿道:“那坊间说辞当真?!” “臣岂敢欺瞒陛下,就连坊间小儿皆可吟唱那‘秦王定天下’的说辞,陛下若有不信,走出这宫苑一听便是。”裴寂说着躬身俯首,郑重其事道:“臣今日斗胆犯颜直谏,历来臣敬君,忠心不二,若陛下招秦王回长安,群臣皆服秦王,陛下何得忠心?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还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那“天下”二字直击李渊心底,那几份奏章更被他紧紧捏在手中,“看来,朕是该杀杀他的威风了!”话音刚落,便转身吩咐传旨侍官道:“传旨,命秦王带着他的王妃,速回东都,大军暂驻中原。另外,让封德彝逢事上奏改为每日必奏。”有力而决绝的声音在殿中回荡,伴随着裴寂的“陛下圣明”显得威不可侵。 而此时的东宫显德殿内,李建成心烦意乱地左右踱步,东宫中允王珪立在一旁,也是眉头紧皱。很快,长史陈演寿携着一密纸匆忙入殿,“太子殿下,右仆射传信来了。” 那密纸递到李建成手中,他打开一看,其上只有这样几个字:上旨令秦王暂驻东都,未赏。 李建成这才转忧为安,只是在他的脸上丝毫不见波澜。他只手将密纸递给了王珪,秦王一次次地在外立功,一次次地声名累加,早已听惯了这些消息,早已习以为常的他,已经不知道还没什么值得自己欣喜的事了。 陈演寿倒是有些喜色:“殿下该放心了,此次秦王不回长安,陛下之意,一时也不会给他再加官进爵了。” “放心?”李建成一声冷笑,“陛下令其回东都,可没说永世不得回长安。加官进爵?他还有什么官阶可以再加?!放眼朝堂,除了我这个太子之位和皇帝坐下的那把龙椅,他还有什么能加封的?!”李建成掷地有声的连连三问,竟问得眼前几人哑口无言,无言以对。 李建成心内冰凉,苦笑道:“看吧,你们也知道什么是不争的事实,什么是无计可施了。” “秦王虽又立新功,可是太子殿下周理朝政,帮扶社稷,天下人也是有目共睹啊。奈何他秦王有天大的本事,这天下迟早也只能是太子殿下的。”陈演寿力争道。 “‘东出武牢灭枭雄,秦王扬马定天下’,民心是最令人生畏的。眼下,右仆射虽暂时稳住了陛下,可是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悠悠众口,加上他秦王早已觊觎太子位的心思,我这个辅国太子即便如何辅政尽忠,又能安存几时?” “那我就去杀了秦王,只要他一死,还怎么有野心去抢太子殿下的位子?”陈演寿恶狠狠道。 “杀秦王?你以为秦王是个木偶草芥,任凭你去随性而为!杀了他,天下人就能心服于我了?”李建成严词反问,周遭鸦雀无声。自入主东宫,辅国处政以来,他越发沉着老练,遇事稳重有度。思虑周全使他深深明白要想立身就要立本。只是眼下,因着无计可施,也让他的沉稳失了颜色。 陈演寿被太子如此训斥,也没了主意,却见一旁王珪,反而是面有笑意,引得他不免心生不快:“中允何故如此旁观自笑?太子殿下若身陷危难,于你有什么好处?” “长史错意了,我并非是笑太子殿下,而是笑长史你的主意实在是不高明啊。”王珪说着又忍不住地笑出声来,气得陈演寿只能干瞪眼,想反驳却见李建成接话问了句,“那中允又有什么良策?” 王珪稽首一拜:“卑职方才听闻殿下所言,实则有感。殿下澄明,深知立身之本,立位之要,有此二者,纵使再有他人觊觎,这储君之位也都必会牢牢掌握在太子殿下手中。” “我不明白中允的意思。” “恕臣直言,如今陛下虽有意不让秦王回长安,可是若让他久居中原,岂不给了他据势为王的机会,到时他若称霸一方该当如何?” “陛下自然不会坐视不管,让他有机可乘。再说了,齐王可是此行大军的副帅,以元吉所掌兵力掣肘,岂能就此听命于他?” 王珪摇头自笑:“秦王能有今日之势,太子以为没有陛下之功吗?至于齐王,他如何性情,如何能耐,太子殿下想必比臣更清楚,他哪里是秦王的对手啊。”两句话,让李建成竟无言应对。 王珪继而语气和缓道:“陛下不会坐视不管,所以,秦王回长安是迟早的事。到时加官封赏也自是逃不掉的。如今不封,不过是陛下想要杀杀秦王的威风罢了。太子殿下切记,陛下是殿下成事的唯一依仗,只要陛下是向着太子殿下您的,任凭他人如何造势,也无济于事。” 李建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中允言之有理。但秦王如今势大,一旦回了长安,我恐是难于应付。” “一旦他回了长安,交回统帅兵权,其势不过□□的那帮属下罢了,在朝堂上,还是陛下和太子说了算。至于□□的那几个旧部,虽文臣武将各有其才,可别忘了诸如刘文静这样的开国功臣,只要触犯了陛下权威也都是死路一条,何况寻常臣属。”王珪近前一步,“卑职愚见,眼下,太子殿下当以不变应万变。秦王之所以屡立奇功,不过多因文武才士相佐,太子殿下也该不落人后,蓄以相抗之势才是。” “中允莫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太子殿下的东宫也是文武皆全。李艺、薛万彻、冯立、雷永吉,包括那庆州都督杨文干,这些武将哪个不是冲锋陷阵、气盖千夫?当然文臣者,诸如李纲、韦挺、郑善国,还有中允您这般,也是能人不尽。” 王珪付诸一笑:“你说的这些将军确实是冲锋陷阵的勇将,可是又有谁能御下统军,名震天下。反观秦王所部,那尉迟敬德、秦琼、程咬金之辈谁不是世人皆知的万人敌。至于文臣,我自年少就识得房玄龄、杜如晦之辈,他二人之才可皆在我之上。” “那依中允之见,我又当如何蓄势以待?”李建成在旁静听其言,看得出他有话要说。 “回禀殿下,卑职以为,秦王之功多在善用人而已。太子殿下要想储君之位永固,就应多多罗致各方人才,以为己用。” “方才言武将者,我东宫实居弱势,可是环眼当今天下,又有谁能当得起御下统军,甚于秦王所部的?” “李靖,李卫公。”王珪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李建成有些吃惊,看着王珪失望地冷笑道:“中允是糊涂了吧。那李靖是秦王的人,我还不至于求贤求到秦王营中吧!” “殿下息怒,请听卑职言明其中道理。李靖虽属秦王帐下,甚至此番随秦王东进中原,因军功又授任开府,可是很快他便被陛下调赴夔州,平定萧铣。世人皆知,赵郡王李孝恭虽为主帅,但他不通军事,副帅李靖才是征伐主谋之人。所以陛下也才有‘三军之任,一以委靖’的旨意。要知道,李靖虽原属秦王帐下,可他仅用了两个月,就灭了南梁,如今又越过南岭,所扩疆土之广,亦是前朝不及。说他平定了大唐的半臂江山,亦不为过。陛下已下旨诏封他为上柱国,而他所立军功,所得名声,与秦王相比,可是丝毫不差。听说,此番南岭一战,他又兵不血刃,分道招抚,当地异族都是望风而降。坊间所唱,民间所咏,他可远比秦王更甚。如此人物,得陛下优宠,开府柱国,已是名列朝堂,哪里还属秦王帐下?若能将他罗致到身边来,一个李靖便可抵得上千军万马,何愁将才无觅?” “你说的不错。可是,世人皆知他与秦王交好,何况当年,我还曾当面将其缚到陛下面前,力主斩杀。” “我虽入唐时浅,此事倒也有所耳闻。不过,当时,力主斩杀的可不只殿下一人啊,那斩杀的命令可是陛下下的。何况,陛下一直对李靖怀有忌惮之心,朝臣也都是人所共知的。所以调其平定萧铣时,就因他被萧铣阻抗而滞留不前,陛下便下密诏派人去杀他,当时殿下您反倒是有所劝阻的。那李靖最是个明白人,若他真是个粗鄙量小,记仇生恨的人,以他现在所掌兵权,所定疆土,早能自立为王,对抗大唐了。如此来看,他又怎么会记恨殿下您呢?” “依你之见,李靖当真可用?” “当真可用!”王珪肯定道,李建成依旧是半信半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