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檐殿角的“铁马”随风而动,叮铃声在这幽谷佛寺中显得空灵而澄明。 堂内别室,一提晋阳,无絮自然想到了几日前的事,一问才知那毕利沙摩早被李世民关入了牢中。 “此番若非无絮以身犯险,后果不堪设想。若当时,真被那李仲文得逞,不仅父皇恐遭不测,朝廷的这些文官良将亦难逃一劫。到那时,大唐何存?”李世民说着轻抚无絮鬓发,鼻子一酸,不觉又心疼懊悔起来,“只是,你受了如此的惊吓,还险中有智,以一人之力,匡扶社稷。而我却......怎么能让你受了这么多苦,而浑然不知。” “说来一切,也是机缘巧合。我因巧遇那木勒领的一队突厥人而进了楼烦,谁知被毕利沙摩错抓了去,见他杀戮降兵,虐待百姓,自是决心要为那些无辜的人讨个公道。”当夜种种情境在她眼中依旧不曾抹去。 “果然还是我的无絮,那个最看不得天下人受苦的人。只是,没想到你这个讨个公道,却无意间发现了那样的惊天阴谋。如今,每每想来,我都是后怕不已,这一路的凶险万难,你只身一人如何得过?”泪眼轻语中,他将无絮拥入怀中,不觉要去吻她,却被她以手相止。 李世民见她神色中的生疏,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眼中晶莹与其说是失落,不如说是心酸和痛惜。尽忘前事的无絮似乎还体会不到那种心念之人就在眼前,却又无处可寻的黯然神伤。见李世民如此情形,她赶紧岔开话题道:“殿下方才说起这惊天阴谋,倒让我想起了那个邸店店主说的一句话。他得知李仲文被杀后,曾逼问我是谁泄的密?问我是不是毕利,见我摇头,便说,‘那就是颉利了!如今李将军身首异处,他还未如约发兵,一定是他!’如今,想来,莫不是此中另有隐情。” 听到这里,李世民也是大惊失色:“你是说,李仲文与突厥暗通的不仅是毕利沙摩,还有当今的突厥可汗颉利?” “听那店主的话,当是如此。所以如今关键是要找到那个店主,他应是知道许多内情的。” 李世民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李仲文敢如此嚣张起事,若只凭毕利沙摩的那几十个不值一提的随从如何能成,再说还有那滹沱河的千匹良马,如今看来,也当真只有颉利才是李仲文谋反的真正外援。那个毕利沙摩不过是他的马前卒,他是想趁我大唐东面、南面用兵之际,趁虚而入了。” “突厥若要用兵总需个口实,如今李仲文被杀,那被囚禁于晋阳牢中的毕利沙摩便是唯一的知情人了。” “你是说颉利会暗中派人杀了他?” “正是。殿下定要保下此人性命,否则毕利若死于我唐人之人,岂不正中其计。” 想到这里,李世民自然明白了其中厉害,原本以为这毕利是自己要杀的人,没想到竟是突厥颉利要杀的人。再想前日的那道杀毕利的命令,他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随即传来了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房玄龄这才躬身自陈:“此事还望殿下赎罪。卑职那日见殿下正在气头上,便自作主张,求柴将军手下留情,即便审不出个所以然来,也定要暂留毕利性命,待殿下寻回了王妃再做定夺。” “好你个房玄龄,原来早有心思。”李世民长舒一口气,“幸有你早作打算。” “为殿下思虑本就责无旁贷。只是,毕利暂时可保,但这颉利可汗该如何应对?要知道,突厥兵强马壮,我大唐本就有所不敌。更何况,我唐军大部尚在中原,关中北境兵力空虚。” “此事,我已有应对之策。”李世民说着转身便将此一等要事吩咐给了长孙无忌。他派长孙无忌,飞骑奔回了晋阳,携以秦王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的军令传于北境三军,严守边境,斥候往来,备于烽火。 卫黎儿在旁悉听,这时忽然想起了另一伙突厥人,“殿下,若那个毕利沙摩是颉利的人,那个突利小可汗岂不也是同谋了?” “突利小可汗?”无絮不明所以,经黎儿一说,这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那木勒。 “原来那木勒就是突利小可汗。若真如此,他当不是毕利同党,有他在,唐突两国兴许还能避免一场战乱了。” “此话怎讲?”李世民颇有不解。 “若他是毕利的同党,当初入唐何必言寻人一事,他不早该知道毕利藏身之处吗?再者,若真是颉利派来的人,那夜何必兴师动众地与毕利的人混战一场?”无絮说着抬眼看着窗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现在想来,有一事倒是颇有蹊跷。我记得那木勒说过,毕利沙摩因觊觎汗位,谋反未果,才入唐投了李仲文。可他也说过,毕利暗投李仲文,是助李仲文祸乱关中,也是要借唐人之力反攻突厥。他与李仲文是各取所需,一个要倾覆大唐,一个要再造突厥。” “这有何不妥吗?”李世民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却又不明其理,一旁卫黎儿更是不解其意。 “不妥之处就在于此话中半真半假。依如今情势来看,这假的是毕利因谋反未果才入唐境。这真的便是他确实是要助李仲文祸乱关中,借唐人之力反攻突厥。” “你把我说得越来越糊涂了。”卫黎儿不觉皱眉挠头,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李世民左右踱了两步,再回头一看无絮,这才如梦初醒道:“你是说当初毕利入唐是应了颉利的密令,他本是要勾结李仲文作乱关中,好让颉利有机可乘,出兵来犯。可是没想到的是,毕利入得关中,却另有心思,不听颉利调遣,反而想借唐军之力自立为王?” “这也就能说得通,为何突利小可汗要亲自入唐擒拿毕利。还有那滹沱河的千匹良马,若没有颉利应允,他毕利自己逃命都是不易,何来牵来这么多良马一说?” 经此一说,事情的前因后果不难推断出来。李世民自然想到了康鞘利:“突利尚在滹沱河,此事若要不战而屈人之兵,恐怕还需康鞘利从中斡旋。房玄龄,你即刻回晋阳,说服康鞘利严明此事。还有,告诉柴将军,从晋阳到北境各郡,将我军声势造大,并放出将有数十万唐军正奉命北调戍边的风声。” 房玄龄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殿下的意思是要虚张声势,暗度陈仓?” “虚张声势是事实,这暗度陈仓倒是未必。突厥向来势强,如今若真侵入我大唐,以关中现在的兵力,几无胜算,如今我们重以防守,而非进攻。所以,当务之急,就是给他们内外施压,好让他们知难而退。” “殿下英明,卑职这就回晋阳。”房玄龄领命而去,黎儿也退身而出。北境南疆,风起云涌之际,任何的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得局势逆转,天下变动,即便是细微末节也容不得丝毫疏忽,何况眼下的暗流涌动。 无絮不禁忧心道:“眼下情势有变,殿下也应随他们同回晋阳,以备不时之需才是。” 李世民看着门外卫黎儿及众护卫的身影道:“让他们护送你回去,我是万万放心不下的。” “殿下毋庸担心,我不会有事的......” “有前车之鉴,我不能再让你有任何闪失,再冒任何风险。”看着李世民坚定的眼神,无絮只得欲言又止,似乎眼前这个容貌如雕刻般的亲王将军,眼神中流露出的世人未有的坚定果敢,哪怕是只字片语也难让人拒绝。 长夜漫漫,昼日犹长。直到无絮渐愈无碍,一行人这才启程。只是,斥候信差却是往复不断,李世民虽未在晋阳,北境大小事务已是悉从秦王令出。很快,长孙无忌传信回来,北境凡有南下动向的突厥皆有所顾忌,因听说此番领兵亲来的唐军主帅正是大唐秦王李世民,突厥上至可汗,下至军前兵将皆是闻之震惊,迟迟不敢前行半步。 要知道薛仁杲、刘武周这些当年名震天下的一方霸主都是突厥扶持,而却又都被李世民所灭,到如今他又一定中原,早成为了突厥最为忌惮的克星。此次颉利之所以敢图谋再犯唐境,正是因着李世民于中原作战,这才趁机前来。谁知战事未起,却听说要面对的正是李世民亲领的唐军,颉利始终难以置信。而此时房玄龄对蒙在鼓里的康鞘利言明其实,康鞘利很快赶赴滹沱河,亲自说服突利小可汗。颉利数次派人打听,果真得知是李世民前来,而突利小可汗也再次亲证此事。既知毕利未被杀,少了出兵口实,又有李世民亲自坐镇关中,唐境如今各处严防增兵,颉利突袭之事已无可能,思虑再三,他只得下令撤兵,悻悻回了草原。 复回晋阳的李世民命人寻来最好的医师大夫为无絮安胎调养。北境边患暂解,也让已回晋阳的长姐李妙兰后怕不已。李妙兰回晋阳,终于见到了无絮,得知了来龙去脉,也不觉心内愧疚。只是,所谓愧疚不仅是因无絮在自己掌控的州郡遭遇险事,也因父皇李渊回了长安,除了肃清李仲文之辈的反叛谋逆之罪外,对秦王妃救驾之事却是只字未提。而她平阳公主倒是因护驾有功,获封有赏。 长孙无忌听说后,不禁当着无絮的面道:“此事若非你暗中传信,陛下恐怕早有不测。如今,既知你脱险,也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陛下却不过传口谕以抚慰而已。就连平阳公主都得了陛下嘉赏,秦王妃却是无人问津。陛下未免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兄长何必如此计较。陛下自有陛下的打算,更何况,我这样无缘无故地失踪了许久,免不得遭人闲话,不提此事反而是好。” “闲话?谁人闲话?” 见无絮不言,一旁卫黎儿接话道:“回了郡府不出两天,就听有府中侍女暗中议论,什么秦王妃早有前例。若不是正被平阳公主瞧见,罚了去,还不知会传出什么花样来呢。” “岂有此理?无絮为何不早说,若被我听了去......” “要怎样?兄长莫非还要对公主府的侍女动手不成?”无絮轻叹一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我既未做过的事,又何必在意。我只是在想,我以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黎儿一怔,竟不知无絮这连日来的苦楚,长孙无忌也正要说什么,恰见一身戎装的李妙兰走了进来,这才止言,向公主施了礼。 “你们两兄妹许久不见,我瞧是有说不完的话的。”李妙兰笑道。 “让公主长姐见笑了。”无絮低身施礼。 李妙兰赶紧扶起无絮,“你如今有孕在身,行不得礼的。何况都是自家人,何必见外。”说话间,握着无絮的手拍了拍,“你虽是我李家儿媳,在我心里,我更把你当做我李家女儿一般。我李妙兰效命疆场,也供事朝堂,可谓是遇人见事多不在话下。无絮智谋无双,虑事精详,却是这天下男子少有能及的。而磊落坦荡,豁达大度更是这皇家族贵中难得一见的。无絮之才智、之人情让长姐我甚为佩服。”李妙兰眉头略有愧色,转言道:“方才无忌所言,字字在理。” “公主......”长孙无忌没想到刚才的话都被李妙兰听了去,不觉羞红了脸。 “你不必羞愧在意,此一事该羞愧的倒是我李家人了。若非无絮,蒲州城外、关中北境,无不是生灵涂炭,父皇和我李唐如何又能这般安存?今日,我便替父皇致歉道谢。”李妙兰说着躬身拳手相握:“请受我李妙兰一拜。” “公主万不可如此。”无絮急忙上前扶起,“无絮是真心不介意此事的,为陛下分忧,为李唐出力,本就是我该做的,何来要贪功一说。倒是兄长过虑,无关闲话而已,公主长姐莫要放在心上得好。” 长孙无忌闻言,也忙请罪道:“实在是无忌思虑不周,心胸不够,言有冒犯,万望公主见谅。” “你们兄妹二人如此这般,倒让我不知该如何自处了?”李妙兰话音未落,却听堂外传来李世民的笑声:“长姐说什么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