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几日过去,已到腊月下旬,钦天监择定于二十日封印放假,当天林如海辰时即去盐院庆贺封印一事,此后,不免会与同僚相约吃酒游玩,以酬一年之劳。 敛尘居内,林黛玉一边拿着笔在墙壁上挂着的九九消寒图上点画,一边听内管事林嬷嬷回话:“之前送往京城贾府的年礼是按照往年的惯例拟的,当时姑娘尚未归家,老爷亲审定的。正巧今儿船只从北边儿回来,回礼也到了,这是礼单,还请姑娘过目。” 林黛玉放下手中的毛笔,接过贾府的回礼礼单,见上边写道:“上用的妆缎蟒缎十四匹,上用杂色缎十四匹,上用各色纱十四匹,上用宫绸十四匹,官用各色缎纱绸绫二十匹。金玉环一对,银锭两对,迦南珠一串。装着金银锞子的荷包六个,对联六副,其他剩下的就主要是各色腊肉及干果之类的。” 林黛玉打眼一看就知道这回礼简薄了些。但自打母亲去世,自己常年居住在那里,父亲每年的节礼比母亲在世时尚多一二分,故而对这回礼的多少也不甚在意。 “把这些都誊写清楚,荷包、对联留下,吃食直接送后厨入账,其他都暂先入库吧。赶过完年,再挑选合适的料子添置春装。”林黛玉放下礼单,又问道:“这接下来就到小年了,父亲之前就说过,先前家里人少,他又忙,一个人过年也没什么意思,都是怎么简单怎么来。现在好容易我们父女团聚,又多了哥哥,所以,也很该热闹热闹。该置办起来的都不要简省了,热热闹闹才有趣!” 林嬷嬷笑着说是,“前两年,府上确是冷清了些。每逢佳节倍思亲,老爷思念姑娘,又天高路远往来不便,所以总是神情郁郁。今年难得团圆,自是要热闹一番。姑娘放心,过年的事项都进展顺利,各色事物都已经置备得差不多了。吃食上,除了各色的鸡、鸭、鹅、牛、羊、鹿、狍、鱼等鲜肉,水果有苹果、甜橙、蜜柚、雪梨、雪莲果、猕猴桃等,干果有花生、桂圆、荔枝、核桃、雪枣、榛子、栗子、长生果等,还有备有制作各种糕点的材料,以及秘制好的酱鸭、咸肉、火腿、醉蟹、糟鸡、糟鸭等。酒窖里除了常备的黄酒、白酒,还特意新添了桂花酿、梨花白、菊花酿、梅花酿······” “嬷嬷心中有数即可,也不用什么都细细说与我,这一应事务均按之前的条例帖子办就成了。办好了,年终有赏,办不好,也别怪我不留情面。恁们也知道,我第一年着手管这些事儿,不要折了我的脸面。那时我们彼此脸上可都不好看了。”林黛玉打断了林嬷嬷的长篇大论,她素来对这些事不甚在意,按流程走的事儿,又都是伶俐人,不需要她插手指点。待等她要求时,则是家仆下人失职了。她只管人,不管事,即使是人,也只管几个管事儿的头儿。 待林嬷嬷去了,紫鹃端了盏茶递给林黛玉,并说道:“姑娘尝尝看,这是小厨房刚煮的黄芪红枣枸杞茶,熬煮了半个多时辰,可以健脾养胃,正合姑娘。” 林黛玉抿了一口,笑说:“甜丝丝的,怪好喝的。” 紫鹃靠近了些,轻声说道:“听厨娘说是大爷专门交待的,说姑娘先天体弱,本也不是什么病,慢慢饮食调养就渐好了,无须多虑。只是以前姑娘年少,父母忧虑过甚,饮食过于精细,伤了脾胃,姑娘反而不思饮食,进而营养不济,于是越加体弱,细风清寒,也都受不得了。所以他写了几个方子,并请以前常给府上看病的严大夫瞧了,挑了几个合用的,给姑娘日常调理身体,从日常粥饭、菜肴、茶饮到酒酿,都明明白白写了。” 林黛玉听了,心中感佩,虽不知能否见效,但哥哥一片关爱之心,却不可置之不理,改日定要多谢他。于是往后的日子里,对于这些汤饮、膳食,她也都十分配合。 待过了小年,送了灶神,旧年慢慢过去,新年一天天临近,不时尚有爆竹声遥遥地传来。 大年二十九,供祖像,祭先人。 当日辰时三刻,林黛玉早早起了梳洗打扮,发髻高挽,玉簪斜插,净面洁身,一身素衣,正是祭祖时的礼仪装扮。 林嬷嬷走进来,施了一礼,说道:“姑娘,神像已经供上了,请姑娘即去祠堂祭拜。” 林黛玉扶着紫鹃的手站起来,朝门外走去。 祠堂外,林如海已经在了,也是身着家祭礼服,待看到黛玉,略一点头,即举步上前进入祠堂内,黛玉紧随其后,林嬷嬷、紫鹃等仆妇丫鬟都停在门外等候。 这祠堂内已经打扫一新,供桌上摆放着宝鼎、烛台及各种水果、糕点、鲜花供品,林如海亲自请出先辈神像挂起,并携黛玉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又不免将这一年家中重要事宜一一告知祖先,并祈求先祖庇佑,护持林氏子孙。 待礼毕,退出祠堂,林如海对侍候一旁的老管家说道:“若愚传信儿回来说老爷子受了风寒,病了,他要侍疾,年前就不再回来了。你再安排人去苏州,从库房取出一些老人参等滋补的药材,送给老爷子去,替我看看,并告诉他老人家,安心养病。”老管家应声去安排。 林如海长叹了一口气:“这许多百年流芳、累世富贵之家的衰败,都是从子孙不贤、不肖而起,只我林家,竟是子嗣稀落,竟无可挽救。虽说起起落落乃世间常理,终不免令人愤懑。” “爹爹向来洒脱,既知这兴旺衰败自有定数,又何必愤懑不平?自古既有夏桀之无道,才有商汤之崛起,先有商纣之昏聩,后又周室之兴盛。自秦至今,一国之兴衰更迭尚且如此,况一家一族乎?你我既知此理,先祖圣明,定也早早预料如此境地,不会过于苛责。况我林家非子孙纨绔,虚耗光了家族产业,子嗣之事乃上天之意,非爹爹之罪,先祖定会谅解。”黛玉听了林如海的感叹,知他定是因为家族虽在,却人丁稀薄,敬香祭祖之事也距曾经繁盛冷清删减许多,甚是凄凉,故而心中不免一叹。黛玉一边伤怀,一边尽力劝勉父亲不要过于伤心。 林如海听了,也知女儿心细,怕也是伤感,故而洒脱一笑:“玉儿说的极是,一兴一衰世间常理,兴盛时常怀忧虑之心,衰败时却更应跳开桎梏,方能有中兴之机。” 黛玉知父亲只是假意开怀,也不忍多言,笑说道:“正好是过年,爹爹才难得休假,外边的爆竹声都传了来,热闹极了。记得小时候,爹爹常将我扮成个小子,带我出去游湖、逛庙会。不如今日我们也学学以前那样?” “你已经大了,怎么还这么顽皮?那时你尚年幼,你母亲还责怪我说,没有哪家的姑娘如此抛头露面,不守规矩的。如今,若仍带你出去,你母亲地下有知,更要恼了!” 林黛玉嗔怪道:“娘哪里是真恼你,她背后对曾我说过,像你这样宠女儿的父亲,也只有我外祖父一个。” 林如海听了,也感叹道:“若论宠闺女,确是没人能比过你外祖父。你母亲自幼千娇百宠,生性活泼爱动,不喜针黹刺绣,一爱诗词,二爱骑射。你外祖父曾亲自下令,豢养了三匹星罗国上贡的矮脚马供你母亲日常骑乘,并让绣娘给你娘准备了四季的骑射服饰,并说,贾家从马上获勋爵,现不以骑射为荣,反以为耻,是何道理?当时京都贵女都以贞静为德,你娘开风气之先。” 林黛玉听了,神向往之。 林如海看了看她笑道:“也罢,如今我们也不论什么女德女容,待除了岁,到灯节时,我就带你出去好好玩一玩。” “爹爹赖皮,十五那晚,我们本来就要去赏花灯的,不用爹爹格外开恩!”黛玉摇着父亲的衣袖不依。 “好好好,那明日,明日大年三十,外边也很热闹,我就带你去看舞龙舞狮。”林如海看着娇嗔的丫头,满脸无奈。 暂不提林府上下如何过年度岁,却说小年之前,廖知拙就辞了林如海去了苏州廖老爷子宅上,一面给廖老爷子送年货,一面陪他老人家过年。 当初因林如海之故,廖知拙与廖老爷子续了干亲,但二人这大半年相处下来,却真有了几分亲爷孙之情。所以,廖知拙也十分愿意陪这位精明睿智、境遇多舛的老人家过个好年。 廖老爷子以前也有官身,曾任一方巡抚大员。后因年事已高,早早退了下来,成了一个富家翁。可惜他儿子不喜做官,考了个举人就当完成了父亲的心愿,只是四处游山玩水。开始,廖老爷子还望他能回心转意,却不料一日,廖举人外出游玩时突遇山洪,消息传来,他夫人跟着也去了,只留下了一个几岁的孩子。因此,廖老爷子只寄希望这嫡亲孙子能健康成人,继承廖家香火。可惜这个孙儿虽聪明伶俐远胜父辈,养到了十几岁,却突发恶疾,一病去了。 如今廖老爷子已到古稀之年,健康每况愈下。他虽视死生为平常,但心中终有遗憾,如今,廖知拙的到来倒给他带来了久违的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