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沉下来的时候,伴着一股疾风。余菀抬眼望去,远处层云骤起,孕着一场急雨。
夏日的天说变就变,真是没准。余菀图凉快,这才出屋绣帕子,眼下不得不收了身侧的笸箩,往屋子里去。
屋中尚未起烛火,坐窗边绣花都费眼,偏是同屋的宋芸还能坐里头专心致志地对着铜镜施粉敷面。
余菀好心,点了根蜡,放在宋芸身旁的的矮几上,自已也凑近光亮坐下来,继续低头绣帕子。
待宋芸捯饬完,眼中的喜色掩着娇羞,她站起身来,敲了敲矮几。
余菀抬眸,宋芸便在她跟前转了个圈,笑问:“好看吗?”
宋芸面容好,身材又高挑,穿一身齐胸碧色襦裙,再配上双丫髻,俏丽可人。
余菀夸赞道:“芸姊姊这一身可真是仙娥下凡呢。”
宋芸本和余菀一样,是姜家绣房的婢女。因着平日去主母院里送活儿的人是宋芸,且她又是个伶俐的人,便讨了主母的喜爱。
大约是宋芸日日祈祷能得有心郎的话感动了上苍,于是真的就有了一番造化。
姜家与连家结了亲,姜家家主与连家二郎也走得近,赶上连家二郎过来吃酒,碰巧遇上了到主母那边送花样的宋芸,俩人不小心撞在了一起,也不知怎么的就双双笑了,其后一个羞臊着脸跑开,一个呆愣地立在当场。
姜家主母看到这一幕时,脑子里就生了个想法——
全赖姜家主母的亲娘同她吐过不少次苦水,说家中四个孩子就只有她成了亲,两个兄长都单着,而小妹一心崇拜三清之道无心旁事,还说待到了十五岁要出资建座道观,日后不在家中居住了……总之,剩下的三个孩子里头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为了缓解她娘的忧心,姜家主母便同她娘商量着,哪怕是个身份低贱的小婢女,先送到兄长屋里去,兴许日后兄长开了窍就该往婚事上想了。
她娘同意了这事。
连家二郎和宋芸互相看对了眼,姜家主母欢喜,又是给宋芸赏衣服,又是涨月例,这几日也不让她做活儿了,还说待连家二郎下个旬休日前,让宋芸搬到连家去,把她的卖身契也一同送过去,若是好生侍奉二郎,兴许能除了奴籍做他的妾室。
宋芸有这福气,自然高兴得很。她高兴,余菀便为她高兴。
宋芸比余菀早三年入姜家为婢,也见过不少来绣房的婢女,却独独喜爱恬静温顺的余菀。
此时她夺过余菀手中的针线,坐在她身旁道:“等我走了,去娘子院里送活儿的差事必定会落到你身上,届时你也会得了娘子青眼的,兴许……兴许也能被指给一个富贵郎君的。”
余菀抬手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姿势,还说:“从前芸姊姊提点我要仔细说话,现如今姊姊又在说什么?日后姊姊去了连家,可更要仔细才是。”说罢,又拿过针线,一针一针绣起了帕子。
宋芸看她十六岁了也没为自己的前程做打算,就只对绣活儿上心,真是为她感到可惜,白长那张俏丽脸蛋了。
余菀并不想成为谁的侍妾,更不想留在姜府。她只待攒够了钱,赎了身,再带着阿婆的骨灰到长安去。
从前阿婆带她一起过日子,生活不算小康,可也称不上清贫。奈何她十二岁那年,阿婆病了,延医问药了两年,病情反而越来越重,到最后就是整日昏睡,偶尔醒来说句断断续续的话。
有的医者见她把仅有的三间房卖了也要给那出气多进气少的老人家治病,还坑过她几贯钱。
阿婆到底是没留住,到了,余菀连给阿婆置办棺材的钱都拿不出了。
阿婆弥留之际,反复几次说着“回长安”三个字,那认真的样子不像是神志不清,而是迫切异常。
余菀在灵州城回乐县生活十数年,只知道长安是国都,并没去过那里,更别提“回长安”了。
其实她听阿婆提过一嘴,阿婆是十几年前打长安过来的,这么一想,“回长安”必定是阿婆生前的执念了。
余菀就有阿婆一个亲人,而阿婆就有这个执念,余菀得想法子给她了了。
那时,她没钱安葬阿婆,又无处筹钱,无居所,无饭吃,走投无路了,就签了卖身契,得了十贯钱,请了石佛寺的法师给阿婆超度,也不下葬,就供在了石佛寺里,等她赎身回来再带阿婆“回长安”。
余菀来姜家两年,除了每月的月例是四百文通宝外,遇上年节还会得赏钱,还有就是她得空不停地绣帕子,再经由绣房管事刘婆子托人带出去卖,如今已经攒了二十贯钱了。
刘婆子的当家人认识去长安的商队,还说待余菀赎身后,让她跟随商队一同去长安,路上有个照应,免得她这娇花还没到长安就出个意外。
因主母娘子才把宋芸送给了娘家兄长,刘婆子担心这段时间去提余菀出去的事会让主母觉着绣房的婢女不安分,是以便同她商量着,待出了伏,赶上天凉快了再去禀明主母。同时还安慰她,主母是个和善的人,仆婢们赎身不是个难事。
刘婆子想得周全,余菀便应了。
几日后,宋芸收拾东西要搬走,主母特意让家里的姚管事亲自送她一趟。因连家二郎与姜家家主交好,是以这姚管家对宋芸这个小婢女也算恭敬,他二十多岁的人了,偏是姊姊长姊姊短地称呼宋芸,把绣房的一干人逗得直笑。
姚管事也笑,目光却在紧挨着刘婆子的余菀身上多停了几瞬。余菀忙低垂了头,那姚管事脸上的笑就更浓了。
打宋芸去了连家,姚管事便借着夸刘婆子教得好、宋芸得连家二郎喜欢的名头,隔三差五跑去绣房念叨,还给刘婆子带些外头的吃食,就连绣房的婢女也有份,之后他再说几个笑话逗乐,没几日就成了绣房的老好人。
这日晚间,绣房的婢女放下手中的活儿,到院子里乘凉赏月,言笑间见那姚管事又过来了。
他同刘婆子说了两句话,刘婆子就一脸惊诧:“娘子为何要见余菀?可是差事上出了岔子?”
姚管事道:“是娘子要问刺绣花样的事,你也知道,咱们家里的这位主母在刺绣上一直挺上心的。——天黑得紧,娘子没让身边的近侍过来,便叫我来了。”
刘婆子兀自念叨了一句:“菀儿没到别的院子里去过几次,回来别走岔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