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别墅不是一般身份的人家买得起的,装修大多富丽堂皇。然也有几个清高的书香门第,其中低调却奢华的也就只有沈家了。按照京城的人的说法,沈家三小姐是京城里最出挑的贵小姐,上头两位兄长,没能有读书的天赋,到段老爷子手下做了副官。沈家这一代所有的读书天赋便全给了沈三小姐沈清玉。 沈三小姐今年十七,说亲的媒人早已踏破了门槛儿。许多家里有公子的世家名门心里的算盘打得叮当响——这么出挑的姑娘,给自家做儿媳妇多好啊!提前定了亲,日后择个良辰吉日成婚,别被人抢了先。 然无一例外,说亲的媒人都被客客气气地请了出门,偏偏礼数上挑不出错,沈家态度也好,只说不想让自家小姐这么快嫁了人。 世家名门的贵夫人想了想:也是,这般出类拔萃的闺女儿,想必是个讨喜的,换做是自家的,也想多留几年在家里。于是贵夫人们对沈三小姐愈发的稀罕了,替自家的公子仔细盯着沈三小姐的婚事,就怕被人捷足先登。 书香门第的沈家虽然出了两个副官,但是若说放眼京城谁的枪杆子最硬,明眼人都知道,年轻一辈里,段二爷的枪杆子,没人敢瞎了眼地往上撞。好在段二爷头上有个段老爷子压着,不然就凭这位段二爷一言不合就拔枪的性子,京城就不得安宁。段二爷虽是个狂妄的人物,然而不喜识文断字,段老爷子最喜欢这个二儿子,却也因为此事一枪崩了好几只段二爷养的爱宠。 段二爷已经二十三了,然而连个姨太太也没娶,整日跟子弹打交道。这让段老爷子很是焦灼。一不做二不休,段老爷子趁着自己四十四岁贺寿宴的机会,把回段家老宅给他贺寿的段二爷给软禁了。 “小兔崽子,我老段家都要绝后了!家规里不准你娶姨太太,你就不能娶个夫人回家来?”段老爷子看着吊儿郎当不知悔改的段二爷暴跳如雷。 “老爷子,你倒是给我找一个能扛得住子弹的媳妇儿啊?只要她的枪杆子比我硬,我段景隍二话不说就娶了她!”段二爷一点儿也不虚。 段老爷子也想让沈家三小姐做儿媳妇,但是总不能应了二儿子这荒唐的要求,让人家一文文弱弱养尊处优的姑娘拿着枪杆子给段二爷喂子弹罢?想起段二爷对识文断字那股子嫌恶劲儿,段老爷子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其实一开始段老爷子来请沈三小姐去教段二爷识文断字时,沈三小姐是拒绝的。 原因有三:第一,沈三小姐养尊处优,并不缺黄白之物,她就算是一辈子做个矜贵的小姐在沈家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也不见得有谁会斥责她。第二,沈三小姐的课业是出类拔萃的,她的奖学金就足够她自己奢侈一段时间了。第三,沈三小姐并不是个书呆子,她交际混的好,商业头脑也不差,有人脉有能力,若是沈三小姐愿意,她完全可以去赚一个段家。 可是,沈三小姐想到自己的两个副官哥哥常年被段二爷武力压制,顿时神思清明——此仇不报非君子,女子小人当如是。 于是,段老爷子和沈三小姐相谈甚欢,各怀鬼胎。 沈家虽是书香门第,但关起门来半点清高也没有。沈家人极其护短,十三年前,沈家一个表小姐,也就是沈三小姐的表姑,因为得了宴会头筹,被一位勋贵世家的小姐给嘲讽了几句,说那表小姐故作清高,矫揉做作。 沈家人关起门来,一家人商量着——枪杆子不够硬,我们有笔杆子呀!于是一家人奋笔疾书,当时未满五岁的沈三小姐也翻着那勋贵世家的族谱,把他们祖上谁谁谁的私德如何有亏,品行如何不端,风评如何差劲全都揪了出来。将其家中男子在外藏了几房外室,生养了几个私生子,做官的贪了多少公粮,如何欺压百姓,整理成了话本子,送给那几个有名的说书楼。 那勋贵世家愣是没有脸面在京城再待下去了,举家搬迁到了个偏远之地。 那么可想而知,沈三小姐定然不会让段二爷好过。 其实一开始得知自己要被一个小自己五岁有余的小个头片子教着识文断字,段二爷是由身到心地拒绝的。然而他忽然想到小时候,段老爷子教他时,枪口对着他脑袋教。顿时神思清明——能屈能伸真丈夫,英雄自有气短时。 段二爷想得很美好,反正就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姑娘,拿枪杆子吓唬一下就没事了。 于是次日,段老爷子就领着沈三小姐到段家老宅。 ”沈小姐,我家那小兔崽子就拜托给你了。”段老爷子谄媚得有些异常。 沈三小姐一点儿也不惊讶,段老爷子这是要全权交由她处理了。 “小兔崽子,知道今天沈小姐要来也不下来等着。”段老爷子朝楼上吼了一句,中气十足。 段二爷没有回应,沈三小姐也不着急,找了个椅子坐下来。五分钟后,段二爷还是没有一点儿动静,沈三小姐面上不显,内里的耐性却早已磨完了。 段老爷子见状,以事务繁忙为由想要遁走——这小兔崽子怎么就不知道他的好意呐?让人家一矜贵的小姐等那么久!万不可让人家走了。 可惜沈三小姐并不想遂了段老爷子的意。 沈三小姐从手袋里取出一个精致的包装袋,将那包装袋放在段二爷心爱的枪架子上,转过头对段老爷子说:“今日本是用以自我介绍和互相熟悉的,想必段二爷认为这不必要,我明日再来。” 沈三小姐走得干脆利落,既没有赌气的发出声响,也没有世家贵小姐的一步三摇。 段二爷从扶梯上走下,看着自己心爱的枪架子上显眼无比的包装袋,只觉得万分刺目。 那包装袋中是一把洋枪。 沈三小姐早就想好了,对付段二爷,只需投其所好,简单粗暴。 段二爷觉得很糟心,这沈三小姐仿佛抓住了他的死穴。这小姑娘送了他一把枪!是一把段二爷曾四处托人都买不到的枪!段二爷觉得自己就不该手贱地去打开那个包装袋,就该直接还回去的。 段二爷颓丧无比地倚在沙发上——完了!他都下不去手拿枪对着人家小姑娘了。 段老爷子派人送了沈三小姐回家后,回了段家老宅。 他一眼就看到了段二爷手里那把枪,吓得几乎要跳起来:“这不是前几年青师亲自设计的洋枪?”青师么,在矜贵的贵族世家里不怎么听说这名字,但若是段家这样的军官世家,是万分崇敬这位的。青师,□□设计方面的权威,他就是说枪杆子是软的,也一呼百应,莫有不从。 段老爷子也是个爱枪如命的,自然知道这把枪乃是青师的封笔之作,万金难求。 段二爷面如死灰:“这就是那沈三小姐给的见面礼。”拿人手短,更何况人家给的东西是他烫手也要捧着的金贵玩意儿。 段老爷子这会儿也顾不上自己没得到那把枪的痛心了,只知道总算有个人能治治这小兔崽子了,而且还是个姑娘!这必须要娶回来做段家二少奶奶才成! 段二爷第二天就乖巧了许多,在沈三小姐来之前就端端正正地坐在了沙发上等着。段老爷子有一种苦尽甘来的顿悟,段二爷这二十三年来,都没有这么拘束严肃过。 沈三小姐丝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段二爷来迎接她。 “二爷,初次见面。”沈三小姐端的一派落落大方,有点儿也没有算计人的心虚。 “嗯。”段二爷握了一下沈清玉伸过来的那只纤纤玉手,然后触电般的放开。 好软! 段二爷严厉的斥责自己,这是流氓才会有的想法!段景隍,你给我清醒点! 沈三小姐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段二爷仿佛一只备受欺凌的试图做出一副凶巴巴模样的巨型犬。 好像欺负一下! 沈三小姐一点也不压抑自己的想法,好看的瞳眸里闪过不怀好意的算计。 沈三小姐将手里的文件袋递了过去,段二爷愣愣地接着,问:“这是什么?”然后就想一枪崩了自己——还能是什么?教书先生给的,自然是习字用的东西! 沈三小姐早就了解过了,段二爷连生僻字都认得很好,白话文也写的很出色,单单在古诗文方面没甚涉足。于是便找了些“古诗文”给他。 段二爷只略略扫了一眼,有些诧异。 “前些年段老爷子也没有少给二爷找教书先生,外面的人都传二爷大字不识,可若二爷不能辨清军情军报,也不能胜战连连了。”沈三小姐解释着。 “你倒是聪明,竟能知道我不曾涉猎古诗文。”段二爷很是吊儿郎当。 “二爷,暂且不说我,你将诗文与白话翻译看了几遍,再背与我听。”沈三小姐好看的眼眯了眯,这是要算计人了。 段二爷并没有留心眼儿,拿着薄薄几页纸看了一会儿,面部肌肉有些抽搐。 沈三小姐翻着一本《梦溪笔谈》看了一小时,心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便抬眼看着面色难看的段二爷,不紧不慢:“二爷,可背好了?” 段二爷有些不敢随意讲话了,他盯着这些署名不同字迹不一的情书,颇有些崩溃,但还是坚持着看完了。他虽然不擅长古文,却能勉强拼凑几分意思,先前以为是古文,没想到是书院里崇尚古文的贵公子写给沈三小姐的情书。 沈三小姐凑上去看了看,有些“惊慌失措”地将那些纸张收了起来。 “沈小姐很受欢迎。”段二爷的心态有些崩,万一人家问他为什么不早说怎么办? “是的,如您所见。既然已经这样了,我今日便教二爷一首意似的诗文罢。”沈三小姐一点儿也不虚,这是她要的效果。 段二爷有些呆愣,但并没有反对。 沈三小姐在纸张背面写下一首诗:“一会儿我念白话翻译,你照着诗看就好了。” 段二爷顺从地接过纸张——不错,字体娟秀清瘦,字如其人。 沈三小姐将诗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开口道:“听那蝈蝈蠷蠷叫,看那蚱蜢蹦蹦跳。没有见到那君子,忧思不断真焦躁。如果我已见着他,如果我已偎着他,我的心中愁全消。” 喓々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登上高高南山头,采摘鲜嫩蕨莱叶。没有见到那君子,忧思不断真凄切。如果我已见着他,如果我已偎着他,我的心中多喜悦。”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々。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登上高高南山顶,采摘鲜嫩巢菜苗。没有见到那君子,我很悲伤真烦恼。如果我已见着他,如果我已偎着他,我的心中平静了。”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沈三小姐面色如常,仿佛她念的是“先帝创业未半而半道崩殂”,异常严肃。 段二爷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地将古诗与白话翻译对着沈三小姐背了一遍。 沈三小姐,笑得有些莫测,声音清婉动听:“不错,二爷通透得紧,念得叫人身临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