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亦绮所提者,人称“十虎”,而今一场大火,十之去二,只能称为“八虎”,可是声势未减半分,反而更令人贪图这通天煊赫的宰相门路。他想起其中一人,眉头深皱,道:“就连焦久吉那种卑劣小人,也能因为巴结成了皇甫宰相的干儿子,为所欲为,盛气凌人,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焦久吉正是那一日曾在沈亦绮身后亦步亦趋的焦御史。御史不过七品,他居然能超越钟象等人,一跃认了皇甫云来当爹,显然在某些方面天赋异禀——
比如,骂人。
令氏败亡后,朝中诸人自然是锦上添华的少,落井下石的多,争先恐后地痛打各种落水狗。焦久吉在这一片棍棒之中,痛骂得格外响亮,格外醒目。他写得一手辛辣文章,将令氏种种描述得败尽天良,丧心病狂,非复人类,就连九个月的小儿都被他建议依大逆律凌迟处死。如此种种无耻,使他顿时脱颖而出,很受皇甫云来赏识。
饶是皇甫思凝早已习惯自己莫名其妙多了一群子孙,一听到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这种干哥,也忍不住想找绿酒问问人偶该怎么扎。
苏画心道:你明知此害,嘴上说得正义凛然,在朝堂上对着皇甫云来的时候,还不是也屁都不敢放一个?
沈亦绮素来眼高于顶,和苏画这种看似不起眼的官宦子弟素来没什么交情。这段话可谓交浅言深,若是随便几个字透到皇甫云来耳边,恐怕都会掀起好一阵风波。
苏画偷觑了他一眼,道:“沈少卿难道另有想法?”
沈亦绮看向他,道:“这难道不该是我说的话么,苏修撰?”
苏画听他语气一变,心中略略一凛。
沈亦绮似笑非笑,道:“我与柔欢是什么样的交情,你会不知道?苏修撰敢借他的手传话,引我完净恩未竟之事,不但身子肥,胆子更肥。”
苏画装傻道:“沈少卿过誉了。”
沈亦绮冷笑一声,道:“《庄子》有云:‘树以不材终天年,雁以不材被杀。’然而你又怎知自己在别人眼中是树是鹅?”他顿了一顿,声音微沉,“你可知如今我国真正心腹大患是什么?”
苏画说话如讲戏本一般,台词熟极,道:“狼心狗行之辈,滚滚当道,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沈亦绮给气笑了,道:“苏修撰是不是以为我没读过书?”
苏画想了一想,道:“海濒遐远,不霑圣化,其民困于饥寒而吏不恤。长此以往,恐有潢池弄兵之祸,群盗满山之变。”
沈亦绮摆首道:“苏修撰,事到如今,何须装傻如此。”
苏画摇了一摇头,神色一敛。那张满是横肉的脸上,居然现出了几分凛然之色。
“沈少卿大约知道我生母并非京兆府尹夫人,而是一个府里婢女。但恐怕不知道,她出身君房。”
君房是方棫最大的关城之一,扼守儊月边境。
“家母幼年失怙恃,家中只有一位老祖母,靠挂医馆谋生,辛苦拉扯她及幼妹长大。家母成年后,离家上京做活,因此逃过那一劫。”
沈亦绮已经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肃了面容。
苏画停了一停,徐徐道:“……那一年儊月的平西将军大肆入侵,边烽传警,敌国外患,汹汹而来。君房遇难人家无数,十户九空。我姨母没入儊月军营,不管缙绅宅眷,不分良贱人家,一概混淫。我姨母侥幸未死,一路坎坷逃出,投奔家母,那副样子比皮包骷髅也不如。数年之后,她们二人曾经相携回去拜祭,忆起当时惨状,依旧潸然泪下。儊月人不但烧杀劫掠,还在大地上撒盐,破坏生产。这些年过去了,曾经那么肥沃的土地,荒芜废驰,连一只稻种也发不出来。”
沈亦绮缄默不语。
苏画语气平淡,道:“我不惧刀戈加身,只怕见到家国离散,京中人绝——一如虢当年境遇。”
沈亦绮沉声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他捉起苏画的手,“你且随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