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一片幽暗。
浓重的雾气弥漫,脚下鲜血湿漉。她独自伫立于无边幽晦,前路如灯湮。有什么于黑暗之中游离不定,摇曳出影影绰绰,凑得近了,那个支离破碎的影子渐渐清晰——
那是一具着锦骷髅。
髑髅抬起,没有血肉的一张脸,仿佛是在笑着。森森的眼眶,空洞地亮着,鬼火幽然一烁,森白纤细的骨节向她伸来,像是曼陀罗伸展而开的雪色的花瓣。
丧失嘴唇的地方一开一合,发出破碎的语段,听不懂任何意义。那个声音是沙哑的,然而却又带着可怕的熟悉,惨烈得仿佛随时都会吞咽着鲜血。
她从来无畏无惧,不拜鬼神,不知害怕为何物。可是眼前这鬼魅诡谲的模样还是令她心生寒意,问道:“你是谁?”
骷髅开口,声音尖锐,凄厉地划过她的耳膜。她费力地伸出手,却只徒劳地捉空。脚下的猩红愈演愈烈,愈来愈热,奄忽一声轻叹,仿佛溅入柴堆之中的火星,瞬间燃了起来,像是来自地狱的烈火,疯狂而贪婪地扑过来。
眼前枯骨在一瞬间被火焰吞噬,浓烟呛得她说不出话来,汗水和泪水都在一刹那被席卷而去,只能眼睁睁看着满天大火将一切焚烧成混沌。
她不知为何忽然涌起巨大的悲恸,疯了似的扑到那火焰之中。滚烫的火舌卷上来,一寸寸舔舐,要将整个人都焚成齑粉……
“不——”
凤竹猝然睁开眼睛。
皇甫思凝被她凄惨的叫声吓了一跳,连忙扑到她身畔,急道:“凤竹,你没事吧?现在还好吗?你做噩梦了?”
凤竹浑身冷汗淋漓,仿佛刚刚从冰凉的水里捞上来。她急促地喘息着,脑海中一片灰烬似的空虚,什么都记不起来。心底却隐约有一种可怕的不安预感——或许正是因为那个臆测太过于恐怖,才会令她不愿意想起。
马车内并没有点灯,摆设了十余颗硕大的夜明珠。光泽温润耀目,令人平心静气。
皇甫思凝握住她的手,目露担忧,问道:“凤竹,你被梦魇住了吗?”
柔软的手指搭在她的肌肤上。
那是温暖的,是鲜活的,是还在她身边的。
凤竹在一霎那放松了下来。仿佛从地狱返魂至人间。
“……是。”凤竹老实地承认,但又有些别扭,不想在皇甫思凝面前如此没用,“是梦而已。”
皇甫思凝安抚道:“你知道是梦就好。梦都是假的,和现实一定相反。”
凤竹缓缓地点头,表情依旧有点呆傻,像是个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皇甫思凝粲然一笑,没忍住,摸了摸凤竹的头。
凤竹有些狼狈地想要避开,无奈车厢太小,她又是躺着的姿态,一身好功夫也无从施展。只能任皇甫思凝的指头缓缓摩挲,带着一点诱哄的温柔味道。她头一回显出一丝尴尬的惶然,道:“我昏睡过去了多久?”
皇甫思凝道:“也没有多久,两盏茶的时间罢。”
凤竹含混地嘟囔了一声。
皇甫思凝掩唇轻笑,语气里满是戏谑的意思,道:“你刚刚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凤竹抿了抿唇。
皇甫思凝道:“你忽然那么一笑,还笑得那么好看,我差点被你害得心疾发作了,险些死一回了。”
凤竹再傻也知道皇甫思凝在拿她取笑。但是眼前情境她自己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由来地有一股闷气,只好翻过身去,不再讲话。
“我刚刚真的是被吓死了。”皇甫思凝注视凤竹的背影,字句细如游丝,有一种极淡而极鲜明的后怕,飘渺如蜿蜒河流上漂浮的晚樱,不知从何处坠来,又不知往何处去,“你一笑完,就立刻倒在我怀里,动也不动。”
已经是暮春。再寒凉的夜,也多了几分热意。一切花木都在向夏天的丰盈浓翠过渡。空气里有着野花即将枯萎的气息,越是接近倾颓,香气越是浓烈得近乎腐烂。好像是栀子,是木兰,是茉莉。是错觉,是春归去的安慰。
凤竹如人偶一般乖顺地躺在她的怀里,长发披拂了一身,丝丝缕缕地绞缠着她们。她的眉间隐约颦蹙,眼角犹自有尚未拭干的泪痕,晶莹如玉。她从未有过如此虚弱的时刻,虚弱得仿佛连呼吸都不复存在。
那一刹,皇甫思凝真的差点心疾发作。
“我刚想大喊,叫人去请大夫,没想到还没喊出声来,你倒是睡沉了。”
凤竹摸了摸鼻子,有点想把两盏茶前那个不中用的废物拖出来打死。
她才不要承认自己居然会这么不争气。
凤竹翻过身来,脸上有点悻悻,慢慢撑起身子坐着,直视皇甫思凝的眼睛,道:“霜儿,对不住。”
皇甫思凝道:“你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住?应该是……”她本想说“应该是我对你说”,但怕凤竹要究根问底,又引发那些不好的回忆,赶紧住了口,“你我之间,哪需要说什么对不住。”
凤竹的眉毛一扬,重复了一遍,道:“你我之间,哪需要说什么对不住。”
皇甫思凝颔首,露出温柔的笑,道:“凤竹,你永远也不必和我道歉。”
凤竹心中一跳,竟微觉炫目。有什么蠢蠢欲动。她动了动喉头,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
两盏茶前,还是梨花带雨,小鸟依人的艳姝,一下子又成了冷梆梆的冰块美人。方才那倚在自己怀里楚楚动人的情态,宛如南柯一梦,没留下分毫痕迹。皇甫思凝忽然觉得有点可惜。
凤竹哭的样子比她笑还要罕见。有点想再看一看……不对,还是笑起来比较好看。
皇甫思凝轻咳了一声,温言道:“凤竹,总而言之,都是我不好。”
凤竹天不怕地不怕,偏偏只不过见了火就犯了癔症;她大概能够猜测出凤竹曾经遭受过什么,也难怪当时她要教凤竹使用火石时,凤竹会那样坚决地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