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一寸金(1 / 2)竹上霜首页

那么多年的等待,好似不过是为了这样一天。

不过是为了她。

哭声嚎天,绵延不绝,死亡的气息翳蔽四方。天色泛起鱼肚白,晓光熹微。

皇甫云来木无表情地垂首,看向自己沾满鲜血的手。就是这样一双异常熟悉而陌生的手,在几个时辰之前,斩下了令氏老贼的头颅,掷在地上,弃如敝屣。那老贼死也不肯闭眼,一张脸上全是恶毒恐惧,难以置信。

远处近处,烽火上云,砍杀震天。同袍们的窃窃私议,令氏子弟轻慢的眼神,回首四顾寂寂无人的苦楚怨毒,都在这一刹那化为空白。他官拜尚书那一天,令氏大宴宾客,人人赞不绝口,好一个东床佳婿。夜海棠开得正好,花枝秾艳厚重,春睡如美人醉去。令氏子弟人人大权在握,如玉佳人在怀,喝得醉眼朦胧。太傅长子令花文腿间坐着一个娈童,姿态不堪入目,大笑着道:“不意妹夫能有今日。”

他将一枝夜海棠踩在脚下,流出鲜红的花液,谦卑地低头道:“有赖令氏提携。”

不意能有今日。

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能有这一日。人不被逼到绝境,谁也无法想象能爆发出怎样强大的力量。

他曾经体弱多病,畏于见血,手无缚鸡之力,连杀一条鱼都不敢。因为害怕被她小看,每次都从菜场买杀好了的鱼,还为此被她抱怨了好久买鱼不新鲜。

他们都不爱争斗。他是天生性格使然,她是后天心生悲悯。他们刚来方棫的每一天,每一个日夜,他都会看见她在佛龛前低低念诵经文,祈佑平安。为自己的家人,自己的亲族。“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他们造业太多——”她微微颦蹙,眸带忧伤,“业有三报,一现报,现作善恶之报,现受苦乐之报;二生报,或前生作业今生报,或今生作业来生报;三速报,眼前作业,目下受报。我明知如此,却不能劝阻他们眼前作业。儊月不修佛道,我在此日夜供奉,只求积累一点德行,好叫至亲们不至于目下受报。”

远离尘嚣纷乱,远离诗酒繁华。小夫妻的日子一开始虽然清贫,但也过得有滋有味,喜乐无穷。待到他们有了孩儿,他在府学的成绩更好,手头愈发宽裕,家中光景蒸蒸日上,眼看就是如花似锦的好前程。他上京赴考之前,将宝贝女儿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向她发誓道:“总有一天我要为你谋一个诰命,叫你风风光光地回家省亲。”

她的凤眼眯弯了,笑得比春天还要好看。她道:“我不要你给我请封什么诰命,我又不在乎那个。”

他其实也知道。她并非凡夫俗女,只瞅着名利地位那点眼界,否则也不会愿意放弃家中一切,千里迢迢随他来到方棫。但她在乎不在乎是一码事,他有没有能力替她得到是另外一码事。他虽不甚看重人前富贵,但也希望将最好的一切给她们。

她给他缠得没有办法,想了一想,促狭道:“今天是二月二,龙抬头,天气还冻着。等你回来的时候,把春天给我带回来罢。”

怀中幼女伸出了小拳头,眸光明亮,仿佛夜色中的人间烟火,笑嘻嘻道:“春天!春天!”

他不由也笑,轻轻捏住了宝贝女儿的小手。

春日熙熙。就在不远将来。

眼前二人其乐融融,是这一生全部的爱。

过往平顺幸福的人生被刀光火海割裂。黑暗与光明,过去和未来,困顿与开悟——死者的残念萦绕不去,生者的妄念如附骨之疽——这一切终究如同这一夜的月光,有了一个终结。

二十年,终究有报。

令氏就此覆亡。在接下来的时日里,过往百年里高不可攀的世族,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与惴惴不安的人心一并风生风灭。

除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小老鼠,谁也别想逃,谁也逃不过。

有极轻的脚步声靠近,每一步都小心翼翼,仿佛踏在刀尖上。越靠近,步履就越坚定。

“皇甫大人。”

皇甫云来躬身,熟极地行礼,道:“原皇贵妃。”

原皇贵妃掩口轻轻一笑,道:“皇甫大人昨夜实在是辛苦了。”

皇甫云来正色道:“国家危亡之际,仗节死义,蹈刃不旋,乃是臣等之义,岂敢言劳苦。”他神色恰到好处的一暗,“可恨那老匹夫突然发难,大逆不道,挟天子,害国本,以致陛下龙驭宾天。皇后为免受辱,也追随陛下于地下了,可惜我只来迟一步,否则必定能救下皇后。”

他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看过来,原皇贵妃打了个寒噤,强笑道:“皇甫大人大义灭亲,首诛恶贼,捍卫皇宫,立下大功,如何能再自责?”

皇甫云来微微勾起唇角,道:“说到大义灭亲,皇贵妃亦不逞多让。”

原皇贵妃定了定神,道:“皇甫大人,我的三皇子……”

皇甫云来道:“后宫之中,子以母贵,您仅次于皇后之下;皇后并无嫡子,往下数自然就是三皇子了。”

自家族人流了再多血也好,得到他这样一句话,这一夜的苦痛煎熬就没有白费。原皇贵妃喜不自胜,顾不得旁人眼线,对着皇甫云来盈盈一拜。

皇甫云来不动如山,竟也生生受了这一礼。

这一夜太过漫长,无数人躲在至深处瑟瑟发抖,黑暗的收拢异常缓慢。人言开始流动,魑魅魍魉横行,这个京城返魂了。

回到皇甫府,皇甫云来正欲回书房,忽然想到了什么,吩咐道:“把桃树劈了。”

皇甫府曾有一片全京城最有名的桃花林。那是令花见的心头好,也是她最后一处宣告在外的遗产。

老管家略一迟疑,皇甫云来扬了扬眉,道:“怎么了?”

老管家道:“大人,其实……那些桃树昨晚已经被砍完了。”

皇甫云来道:“你说什么?”

老管家道:“昨夜小娘子曾经出过一次府,出去之前,已经吩咐老夫将那些桃树统统砍了烧了。”

皇甫云来很少有这种错愕的神色。像是被人捷足先登的不甘心,也像是一种近乎于疯狂的恼怒。

“你已经都砍了烧了?”

老管家太熟悉他的语气,这种时候谁和他讲话谁倒霉。他硬着头皮道:“是……是已经都砍了烧了。”

皇甫云来问道:“全部?”

老管家道:“是,是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