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尚未西落，坪前的大樟树，从满地阳光中圈出了一方阴凉之地。　　宋迎搬着木质小板凳坐在树下，捡了根树枝玩地上的石子。拨过来戳过去，重复的机械动作，倒是可以用来打发时间。　　樟树旁有条小路向下延伸，小路两边都是菜园子，右边园子连着一个小池塘，池塘的另一边是大片的稻田，一条新修的水泥路就在这片稻田中穿过，绵延至远方。　　　　喇叭声从远处传来，宋迎捕捉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停下手中的动作，树枝还拿在手里，只是人站了起来，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条大马路。　　过了一分钟？没有，五十秒的样子，一辆客车出现在了宋迎的视线范围内，车身是白色的。　　经过这条马路的客车不少，但白色的这辆却是唯一一辆直接通往市区的。这辆车每天跑两趟，到这边的时间大概是上午的七点和十一点，以及下午的一点和五点。　　　　不说一定会准时准点，但据此来判断大概什么时辰了倒是绰绰有余。　　宋迎和妈妈是今天十一点左右在前边路口下的车，这会车子从她来时方向再次开过那个路口，可想而知，现在已经下午五点了。　　可都五点了，屋里的争吵还没停下来。　　宋迎回头看了眼那间有争吵声的屋子，装作什么都听不见，继续坐在小板凳上拨弄石子。　　　　“哥，一直都是嫂子在说，行不行，你也给个话吧。”这是她妈妈略带疲惫的声音。　　另一道女声比较尖锐，“宋玉娟你什么意思？什么叫一直是——”　　“丽华！”因为这道男声的突然出现，屋子里安静了两秒。　　宋迎记得，说话人是她见过几次面的舅舅。　　舅舅再开口声音弱了些，“娟子，这件事我没意见，只是妈那边——”　　　　“妈那边我去说，你没意见就行。”宋玉娟哂笑一声，倍感无力，转身要出门，末了不放心又拜托了一句，“老人家想得多，其他的事哥你别跟妈提。”　　“行，我知道，你出去看看宋迎那丫头。”　　李丽华站在一旁愤愤不平：“我口干舌燥地说了那么多，合着站这就是个摆设？”待人走出房间，她憋着一肚子气没出撒，只好对着自己男人控诉：“你看看你的好妹妹，凭着一股倔劲蹬鼻子上脸的，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嫂子了？”　　“你少说两句，要不是拿你当嫂子，她早就甩脸走人了。”　　　　宋玉娟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树下像个大团子的人，她走过去，轻轻踢了踢凳子脚，“无聊了？”　　当然无聊了，也不想想你们在里面折腾了多久，不过宋迎却没想说这些。　　她抬起头，笑得一脸灿烂，“妈，你怎么着人家了，在说你蹬鼻子上脸呢。”　　宋玉娟闻言一愣，随即又笑了，“都听见了？”　　“嗯，”宋迎拍拍裤脚站起来，“你也知道，隔音效果不太好。”　　　　宋玉娟下意识地伸手顺摸女儿的头发，忘了这丫头前两天背着她把一头秀发给剪了，剪得参差不齐的，摸上去都觉得扎手。　　她悻悻收回手，一脸嫌弃地盯着宋迎看。　　宋迎问：“怎么了？”总不会是，她随口这么一说，就戳到她妈的伤心处了吧。　　“你可真丑。”　　宋迎：“……”话题转得太快就像龙卷风，让人防不胜防。　　　　自从剪了头发，不过三天时间，这已经是她妈第一百零八次对她进行容貌攻击了。　　可宋迎也不恼，淡然应道：“没办法，谁让我长得随我妈呢。”　　“所以，虽然发型丑，但脸还算耐看。多看几次，也就顺眼了。”　　意思是，丑是基本事实，我自圆其说能够圆回去，那你还是勉强能看上几眼的。　　　　宋迎还没得及反驳什么，又听见她妈说：“感觉自己多了个儿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容貌攻击就算了，为什么还要模糊她的性别？　　“我不干。你想要儿子，自己和杨叔叔再生一个。”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你想得倒是挺远。”宋玉娟后退一步，摸着下巴打量着自家女儿，思索道：“我说，你怎么一点忧患意识也没有？我要是再生个儿子，他可是会跟你抢我的，你就一点儿也不在意？”　　说着说着，语气开始认真起来。　　　　“我在意啊，可我总要长大的。”　　人要长大，就会失去一些特权，付出一些代价，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不然，怎么会有“懂事”这个词呢？　　“而且，我都独占你十几年了，他如果来了，我就让让他呗，免得以后欺负他都没什么底气。”　　宋玉娟欣慰一笑，“你呀。”　　　　这时，宋国梁李丽华夫妇也从屋里走了出来，宋玉娟问：“哥，嫂子，你们这是要走吗？不等妈回来一起吃个晚饭？”语气亲切，仿佛之前的争论没有发生过般。　　“不了，”宋国梁回道，“小君还一个人在家里。”　　宋国梁两年前在县城买了套房子，现在工作生活都在县城里边。小君是他的儿子，在县城里上小学。这个时间点了，开车回去的路上还得花时间，留孩子一个人在家里确实不太好。　　　　“哥，你先等等。”说起小君，宋玉娟突然想到什么，从屋里拿出一个盒子，塞到他们的车后座，“这是我给小君准备的礼物，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帮我带给他吧。”　　她都这么说了，宋国梁也没什么理由可以拒绝，于是欣然接受。　　“行，你跟妈说声，我下次带小君一起回来看她老人家。”　　宋玉娟摆手，“那你们路上注意安全。”　　　　车子开上了大马路，宋迎走到妈妈身边，问：“小君是舅舅的儿子没错吧，那他比我大还是比我小？”　　“比你小，怎么了？”　　宋迎撇嘴，“我反悔了。”　　“反悔什么？”　　“刚才在树下说的话。”宋迎说：“你送给小君的礼物是我的那套文具吧？小君还不是我亲生弟弟呢，你就把我的东西转送给他了。那要是我亲弟弟，还真不知会偏袒成什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把好吃好用好玩的全都给他啊，至于你，随便应付打发一下就行了。”宋玉娟也不管她什么反应，直接往厨房走去，“你要是闲啊，就去房间把你的那套文具收好，等我淘米煮好饭一起去接外婆。”　　小丫头好像还是没什么反应，她又问：“外婆去哪有跟你说吗？”　　“去——我不告诉你。”择一方向飞奔而去。　　“你去哪？”　　“收我的文具！”　　　　说是去接人，还没到路口，人就自个儿走回来了。还有一人同行，估计是肖香萍女士的牌友。　　走近一看，宋玉娟才发现同行之人是打小就认识的玫姨，赶紧上前打招呼，“玫姨，才赢牌回来？”　　宋玉娟的突然靠近将杨月玫吓了一跳，她拍拍胸脯定神，待看清眼前的人，又激动起来。　　“是、是娟子啊，什么时候回的？这都多久没见了，肖香你也不提前给我说说。”　　　　宋玉娟替母亲接过话茬：“是我回来得突然，不好意思，吓着您了。”　　“哪里的话，回来好啊，回来好、回来好。”　　肖香萍说话带着气，“好什么好啊，过不了几天又得走。”　　为免尴尬，宋迎上前，唤了一声：“外婆！”　　　　肖香萍不好意思继续绷着脸了，反而是杨月玫被整得有些迷糊，她指着宋迎问：“这个小姑娘是？”　　宋玉娟介绍道：“玫姨，这是我闺女，叫宋迎。”又招呼宋迎过来，“叫人问好。”　　宋迎笑着鞠躬，“婆婆好！”　　“好好，迎丫头是吧，长得可真水灵。”　　“谢谢婆婆！”长得水灵，这应该是在夸她吧？　　　　一条不太宽的小路，并排走着四个人，多是宋玉娟和杨月玫在说话。最左的肖香萍是人在气头上不想搭理，夹在外婆和妈妈中间的宋迎则是，咳，没有话题参与度搭不上嘴。　　只有问到她，她才会乖乖答上两句。比如：　　几岁了？——满十二岁了。　　读几年级？——下学期入初中。　　还有，是和妈妈长得像，要是留个辫子就更像，丫头这头发是刚剪的？那这师傅的手艺可不太好，下次婆婆给你剪。——嗯，好,谢谢婆婆。心道：我自己的手艺是不太好。　　　　边走边说，感觉说了很久，其实也没走多远。偶尔一两个人经过，打个招呼顺便也能唠上几句，就走得更慢了。　　四个人还是一字排开横在路中间，挡住了一辆三轮的去路。车主也不急，就跟在她们后面慢慢地挪着，直到宋迎不经意地回头，看见后面跟着的车。　　宋迎拉她妈妈的手，悄声说：“后面好像有辆三轮车跟着我们。”　　“是吗？”宋玉娟也快速回头看了眼，确实有辆车，“应该是我们挡人家的道了，赶紧让让。”　　　　杨月玫转身看见开车的人，数落道：“臭小子，你一声不吭地在跟在后面做什么？”　　肖香萍也认出来了，“是你家陈钧啊。”　　“想看看你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完这段路。”陈钧将车又开近了些，“妈。肖姨。娟子姐？”后面的一声称呼有些迟疑。　　“是我，小钧，好些年没见了。”宋玉娟惊叹不已，当年的小男孩已经长大成帅小伙了。　　　　几个大人随意聊着，完全没注意到队伍中呆愣住了的宋迎。　　陈钧棱角分明的侧脸，可能是淌过汗的缘故，泛着几分落日的光辉，让人看得不甚真切。宋迎就这么盯着他，视线像余晖追打在他脸上，慢慢地，眼前的这张脸竟与记忆中的某个结点重合起来。　　宋迎一惊，低叫出声，同时不忘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他。　　脑子里只回响着一个声音：他会不会还认得她，会不会还认得她，会不会认得她……　　　　然而，陈钧一句话便叫停了所有的喧嚣。　　他问：“娟子姐，这是你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