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灯会时整个小秦淮河沿岸都张灯结彩,而虹桥附近灯市中则是热闹中的热闹,倒像是整个扬州的男女老少都涌到了这这一处一样。街面上各家店铺都挂起装饰和招徕客人的花灯,街上车水马龙人山人海就为了看这些灯。 而这些灯按材料有纸灯、羊角灯、玻璃灯、玳瑁灯等,琳琅满目。若是按照式样就更多了莲花灯、走马灯、兔子灯、八角宫灯、月亮灯、绣球灯、人物画像灯——上面有些类似嫦娥奔月、牛郎织女之类的故事。另外还有些式样,简直数之不尽。 一时之间把个街面照的仿佛白日一般——这等热闹,满天下也没有几处可看。也就是在扬州了,须知道扬州自春秋末年造城以来,历史绵长。等到隋炀帝开凿京杭大运河,华夏南北有了贯通的水路,而地处南北中间地带的扬州也因为在其中的地位逐渐繁荣兴旺起来。 到唐朝时候就有了有‘扬一益二’的美誉,可见其繁荣。其后历经近千年,中间朝代更替,天下分分合合。直到本朝,因为朝廷将扬州设为帝国南边盐运中心而格外繁华起来,几不输于唐時,时有“天下风流出扬州的说法”。 据说今年七夕灯会还要同元宵灯会一样放烟花,扬州人又是爱热闹的,届时满城的人都涌上了街道,要看看这一晚上燃放几万两银子的西洋景! 这种时候扬州的几条大街,特别是虹桥附近,真是挨挨擦擦,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了。周围也是人声鼎沸,肩靠肩的人非要扯着嗓子说话才能听得清。 莺莺就是这个时候有了知觉——她仿佛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喧闹声。只是这怎么可能呢?皇宫里最讲究的就是凡事不急不躁,毕竟天下事是宫里一个喷嚏,天下一个惊雷的。要是宫里阵仗大了,那该是什么事儿? 或许她不在宫里,她这样想着,但很快反应过来,她不在宫里能在哪儿?本朝的规矩,宫女一但入宫,是不准出宫的,其中的缘故大概是为了保守宫中一些秘密吧。 想着想着,她终于记起来了,她是给太后娘娘殉葬,三尺白绫里最后一口气也没了——她是死了的。 那么现在的她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世上真有黄泉地府死后世界!她想睁开眼睛看一看,看一看到底是怎么个模样,她想总归不会比搓磨了她十年的皇宫更可怕了。 然而她的眼皮是十分沉重的,一时睁不开,只听到耳边传来‘老鼠药!老鼠药!一包管保六个月’,‘各色首饰!买过的知道,带过的认得,露出铜色与我拿回来’这样的声音。 奇怪,原来阴间也有做生意的,还有卖老鼠药和首饰的,而且人死了还害老鼠,还要打扮。 听到这样的吆喝叫卖,不知道这个‘阴间’到底是什么样子,莺莺更加着急了。想要快快睁开眼,只是眼皮就好像黏在一起一样,任凭她使劲也打不开一条缝。 ‘啪’好像是她的头撞在了什么东西上头,真疼啊!不过多亏了这一疼,原本模模糊糊的头脑一下清晰了起来。她慢慢地睁开了眼,先是觉得眼前的景物在转动,看的她心口犯恶心。等过了一会儿,她使劲眨了眨眼,一切才正常了。 这里不是什么阴间,当她睁开眼睛之后立刻断定!因为她对这里实在太熟悉了,这正是她七岁之前生活的扬州。虽然那已经是七岁之前的记忆了,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二十三年的日子里,只有七岁之前才有欢乐。自从离开扬州,她每晚都在梦见这个晚上——这个扬州七夕灯会的晚上!她就是在这一晚被那个拐子拐走,然后一路和其他十几个孩子被卖到了京城。 在深宫之中的晚上,寂寥无人,她偶尔也会在梦醒之后忍不住怨恨。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么多小孩子,最后是她被拐子抱走。自此之后和父母兄姐不能相见,也没有再享受过一点家庭的温暖,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赵莺莺记得的,她是江苏扬州府人,家住在扬州城里。具体是哪一条街巷却不记得了,只记得家里有一株大大的栀子花树和一株会结出酸甜柚子的柚子树。还记得,家里有祖母,有爹娘,有哥哥姐姐,还有个小妹妹,其余的亲人就模模糊糊。 家里并没有什么钱财,然而父母对他们这些小儿小女极好!她也算是生活无忧——虽然过不上富户小姐的生活,却是每日姐妹伙伴间玩耍,街头巷尾里进出,欢欢喜喜快快乐乐的。 具体的事情她没有记忆,只是那样的满心欢喜根深蒂固地种在了她的心里,孩子银铃般的笑声日日夜夜在耳边回荡,让她不能忘记那段记忆模糊的岁月。 这里是扬州啊,她终于能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了。同时她看到了自己的手,小小的、幼细的,她估计不出来这是一个几岁孩子的手,但她知道绝不会是二十三岁时她的手! 莺莺陷入了一种巨大的惊恐和担忧当中,她,她怎么了?难道是因为太想回到家乡,所以死后亡魂又飘荡到了扬州。现在就是那些鬼怪戏文里演的一样,她是附身在了一个小姑娘身上,借身还魂? 这样的神鬼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莺莺的头脑一下只剩下‘嗡嗡然’的声音,就像是狠狠在耳边敲了一声锣鼓,头疼耳鸣,什么都不能想。 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了下来,唤醒她理智的是小指上一粒米粒大小的胭脂痣。这个她当然是熟悉的,同样的位置她也有一颗。难道是巧合?不会的!她首先就去摸了摸手腕上缀着的一个小牌牌。 这是一个铜铃铛手链,上面有个同样材质的铜牌,上面镌刻了她的名字‘莺莺’。这也是后来她被拐卖到京城宛平县,依旧是原来名字的缘故。 “这个小丫头叫莺莺?这个牌子上写着的。罢了,这样也好,懒得给个小丫头片子再取名字了,以后就叫她刘莺莺了。” 小铜牌上镌刻的字迹还很清晰,幼细的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立刻确定了,就是‘莺莺’! 这个身子是她的,莺莺最后只能得出这样的结果——这个时候她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这都是什么事情和什么事情啊! 这种事情是超过了莺莺的见识的,如果是在普通境况之下,她恐怕好些日子都不能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但是今日不同,大概是她对七夕灯会这一天印象太过深刻了,这可是改变她一辈子的事情! 她后来十几年的悲苦,全都是在这一天酿成的。难道午夜梦回她就没有想过,如果能回到那一天就好了,改变那一切,她依旧会是赵莺莺,是普通人家的女儿赵莺莺。 所以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她首先要做的就是改变一切,哪怕是个梦也好,至少在梦里她能留在她的家乡,留在亲身父母身边了。 等到她有了这个打算,才知道有多难做到!她现在已经被拐子抱在怀里了,之前之所以觉得眼皮沉重,那一定是因为被用了蒙汗药的关系。这时候能提前清醒过来已经很难了,然而手脚无力,想要再做一些什么是不可能的! 只是她到底不是一个真正七岁女童,她是知道这些拐子的手段的。这时候对方一定打扮地整整齐齐,至少并不像一个歹人样子。抱着一个女童,人家只当是爹爹抱着女儿来逛灯会的。 这喧闹的场面,自己贸然嚷出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恐怕只有这个抱着自己的拐子听的清楚。这样不仅不能招来人帮忙,还会让这拐子知道自己已经完全醒了。到时候若他再有蒙汗药,自己就真的没希望得救了。 所以她并没有叫嚷,装作受了蒙汗药半梦半醒的样子,乖乖趴在这拐子胸口——天知道她有多恨,恨不得眼前这人即刻下地狱,受阴司刑罚! 这恨意全是她这些年的怨气所致,她的苦楚不正是由这个拐子造成的么! 只是再恨也必须忍耐,她打算积攒一些力气,在见机行事。就在等待的时候心念一动,偷偷从袖口蹭下一枚带着线头的缝衣针来。 这似乎是她从七岁之前就有的习惯,这时候她已经学针线了,总会在袖口别上一根针一缕线。或许这是她母亲教导她的,为的是应急方便。但这也只是推测,她其实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只是留下了这个习惯而已。 她拿针穿过那拐子后颈上的衣领,只把红色的线头留下,算是做了一个标记,然后把真攥在手心不放开。 这时候拐子已经走到了人潮最多的地方了,穿过这一处就会越来越僻静。莺莺心中估计,拐子的落脚处肯定就在那些僻静地方,不然当初十几个孩子是怎么藏起来的?整日用蒙汗药也不能够啊,那非得把好孩子弄地痴傻了不可。 穿过虹桥附近,也就过了最热闹的地方。这时候莺莺手心已经出汗了,她一直没有等到什么机会,而现在已经到了最后可以反抗的地方,真的到了完全僻静处,那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