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天,冷冽萧瑟。
街道上少有行人,推车的小贩们缩着脖子跺着脚,一呼吸就吐出一阵阵白气。
一个瘦小的老头出现在街尾,灰色棉质长袍,左手提溜着一把京胡,右手拎个小酒瓶,慢慢悠悠的往前走。
小贩们眼睛一亮。
其中卖包子的小贩赶紧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用力揉了揉冻僵的脸颊,笑道:“李老吃了吗?新出笼的鲜肉包子,来几个吧!”
李老笑眯眯的摆摆手,仰头就是一口酒,又辣又热,他紧闭双眼,舒服的叹口气,脸上的皱褶都染上几分酒气。
“有这就够了,我和他们不一样!”
小贩嘿嘿直笑:“那您倒是给昔老板带几个啊。”
李老轻哼一声:“要上台呢,吃什么吃!”
他晃荡进戏院,眼角瞥到水牌子上写着“宿昔——《断桥》”,他嘴角上挑,脚步快了些。
小贩见他离去,又把手插回袖子里,小声嘀咕道:“难为昔老板了,那么爱吃的一个人,上台前还要饿肚子。”
旁边卖零嘴的白他一眼:“你懂什么,饱吹饿唱知不知道!昔老板今天过后可就是公认的角儿了!可不得保持好状态!”
小贩咂咂嘴:“也对……要不是票太难买,我这咬咬牙也想弄一张进去听听。”
周围的小贩们齐笑,也顾不上冷了,纷纷探头调笑他几句。
“你这牛都要吹上天了吧!那票到了二道贩子手里不知道翻了几番!”
“昔老板的票,挂出来就抢光了,哪儿轮得到咱们啊。”
“能搁外面听一嗓子都不错了!”
“再说你小子听得懂吗?我看你就是觉得人家昔老板长得漂亮!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没瞅见多少富商大官来捧场啊!”
这话一出,周围的哄笑声更大了。
李老不知道小贩们的闲言碎语,距离表演还有段时间,这戏楼里已经满满当当的了,放眼望去还能看到不少厉害人物。
只是和往常热闹的景象一比,这会儿安静了不少。
他探了下头,前排最中间的位置上坐着两个人。
一个华服老头,一个日本军官。
两人通过翻译,偶尔夹杂几句烫嘴的普通话交谈着。
李老皱眉,偷偷翻了个白眼,悄默声的钻进了后台。
狭窄的小道上堆满了花篮,他挑了下眉,径直走向最里间的小屋。
“宿昔丫头,我进来了。”
他轻叩两下,直接推开门。
房间不大,一个女孩背对他坐着,柔软白净的水衣子罩在她的身上,仍遮盖不住她纤细的腰身,柔弱无骨的手轻轻捏着笔,细致的画着眉眼。
她的手边还放着一小碟杨梅,那新鲜度,在北平的冬天里算得上是稀罕物了。
“李叔怎么得空到后台来了?”
宿昔说着,放下手里的笔,捏起一颗杨梅,保养得当的指甲竟比那红彤彤的果子还好看上三分。
李老左右看看,目光触及到一旁规整的戏服时愣了一下,他撇开脸干巴巴的笑道:“我好得也是看着你长大的,这么重要的场合,还不兴我来瞧瞧你?”
她小心的将杨梅核包进纸巾里,重新执笔对着镜子描描画画:“小翠昨晚没去找您?”
“找了……哭了半宿,现在还睡着呢。”
宿昔轻笑。
李老扯了把椅子,坐到她身边,闷闷的喝了口酒,半天才道:“丫头啊,你真想好了?兴元班可是你爹一辈子的心血。”
她的手微不可查的抖了一下,只淡淡的嗯了一下。
李老脸上的褶子更多了。
眼前的女孩已经上完了妆,正在勒水纱网子,纤细的手一用力,眉眼就吊了起来,本来柔和的面容瞬间多了几分英气,眼睛微微一眯,又透露出几分风情。
“真的没办法了吗?你不是有很多朋友?”
宿昔没做声,认真的贴着假发片。
房间内安静的让人觉得窒息。
李老低下头,狠狠的掐了自己大腿一下,再抬起头时,又重新带上了笑容。
他喝了口酒,不正经道:“话说回来,丫头,你那些戏迷够疯的,北平所有的花都在你这了吧!”
宿昔撇撇嘴:“也就那么两三朵是真戏迷送的。”
“我刚还看见有人祝你万寿无疆。”李老说着哈哈大笑。
宿昔没忍住跟着笑了出来,唇边露出一对小梨涡,她手一抖假发片差点儿贴歪。
“那肯定是倒卖发家的王土匪了,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他还说我貌比潘安呢,呸,您说我一个女孩家家的,和潘安比什么样貌啊!”
李老笑得更畅快了,眼泪都跟着掉了下来。
“叔……我喜欢唱戏,喜欢兴元班。”
宿昔贴完假发片,直勾勾的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没头没脑的来这么一句。
李老那硬挤出来的笑容还僵在脸上,笑声却猛地消失。
他缓缓低下头,闷闷道:“啊……叔知道。”
李老从前和宿昔的爹是搭档,现在和宿昔是搭档,几乎是看着她长大。
他这辈子没成亲,早就把宿昔当成半个女儿。
小丫头打小就娇气,但只要涉及到唱戏,她什么苦都肯吃,为了一个动作,能硬生生在寒风里站一整天,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
不过后来也证明了功夫不负有心人,小丫头年少登台,一夜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