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工会主席老袁这天向朱玉莲透露了一个重大喜讯,“厂里马上要开始动工修建职工住房啦。”老袁躺在原本属于林森的转椅上点燃一根红塔山,又告诉朱玉莲一件最新工作安排,“朱玉莲,厂里的人都说你做事最公道了,我已经向厂里推荐你进入分房委员会啦。” 力推当年被林森停掉的分房工作,是老袁上任后抓的一件大事。与前工会主席林森不同,老袁说话总是慢吞吞的,一个字一个字吐得是清清楚楚,毫不含糊,给人一种沉稳的气质。这个新工会主席颇受纺织厂的职工们热爱,不仅是因为他作风严谨,还因为人们感到他是发自内心地真正关爱职工群体,一点也不像当年的林森整天只知道关注国家大事,关心骚货徐美珍,就是不关心职工疾苦啊。 那天下班,挡车工周金凤看见工会干事朱玉莲昂首挺胸走在厂区水泥路主干道上,朱玉莲的脸上有藏不住的喜悦,这让朱玉莲跟平常有些不一样了,平常的朱玉莲大部分时间是不喜形于色的,当然除了在向女工们提到儿子郑锦鹏的优秀以外,朱玉莲一向十分注重营造自己知识分子的稳重和优雅,绝不与纺织厂周金凤这类彪悍女工同流合污。 周金凤扯着嗓子迎着风走来,周金凤脸上的口罩已经盖不住她那张肥腻的脸了,隔着这层厚厚的纱布口罩,她脸上堆满的笑容呼之欲出,周金凤抓住朱玉莲的手,“听说,要分房啦?”周金凤取下口罩,露出谄媚的笑。 “谁告诉你的?”朱玉莲问。 “我猜的。”周金凤搓着手,“嗨,玉莲啊,我们家那房子太小啦,你能不能帮我向上面反映反映呀?” 朱玉莲不知道周金凤是从哪得知的内部消息,因为就连她这个分房委员会成员也是才知道,朱玉莲看见李刚站在门卫室外面朝这边看过来,朱玉莲赶紧对周金凤挤眼睛,“别说了别说了,不要走漏了消息,你现在问我也没用,八字还没一撇呢,等消息公布了再说吧。” 周金凤立刻感觉受挫,她呆立原地,看着朱玉莲一刻不停地朝厂门口走过去,周金凤嘴里骂道:“了不起了不起,摆什么谱,我去你妈的,朱婆娘。”周金凤当年是和朱玉莲一同进厂的,那时她们在一起学织布,周金凤一直都觉得,朱玉莲心思从来没放在织布上,老想着干那些不务正业的破事,后来走了运被提干了,被提干了就翻脸不认人啦。 周金凤涨了一肚子气,后来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李刚,李刚摆出一种与己无关的态度,对周金凤说:“关我球事,我又没资格分房子,分房子有球用啊,先分老婆倒是可以。你帮我问问厂里分不分老婆?”周金凤捂着嘴骂道:“狗日的李刚你想得美哟,分锤子,你要不要?”“不要不要,我有,我□□有一个大锤子,就差个老婆啦。” 徐美珍穿着一条当下时兴的黑色健美裤,从门卫室走过时,听见里面传来污秽的谈话内容,徐美珍感到李刚的目光透过茶色玻璃正投射到她的脸上,徐美珍早已习惯了李刚这样的投射,徐美珍意识到自己已经慢慢对李刚的骚扰有所妥协,心里生出一丝惆怅,但这惆怅很快就消失了,现在徐美珍已经不是从前的徐美珍了,现在的徐美珍知道自己和李刚的名字在纺织厂人们的口中已经演绎成了无数黄色段子,一些段子还别出心裁的。 过来人都知道,在国营临溪纺织厂是藏不住任何秘密的,纺织厂人们的嘴永远都是筛子一样,任何秘密在纺织厂都能找到溜出来的缝隙,所以虽然连老袁自己也不知道关于马上要组织分房的消息是怎样在还未正式公布之前就走漏的,但他还是预料到这样的情况,所以,老袁早早就在心里谋划好了一项积分分房政策,力争做到公平合理,但是老袁仍没有想到这项工作一开始就乌烟瘴气了。 其实房子还没开始修呢,房子修都没修,就开始分房了,李刚在一个清晨的上班人群中夸张地讥笑着那些期待分房的职工。从周金凤开始,李刚已经“接待”好几个来门卫室抱怨的女职工了,女职工们觉得李刚是少有的最不可能威胁自己分房名额的人,他们将心里藏不住的小算盘掏出来在李刚这里乐此不疲地敲打着,谁谁已经有两套房了还想要,谁谁又找关系去抢名额啦……如此种种,可是没想到这该死的李刚全都在这天说出去啦。 分房委员会成员朱玉莲反而表现出一种淡定,纺织厂的人们说那当然咯,因为朱玉莲有分房的话语权,所以她根本不担心自己分不到房。他们不知道最近有一件比分房更重要的事让朱玉莲心神不宁,对于朱玉莲来说,这件事比分房重要一百倍。 朱玉莲是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在临溪市最繁华的农贸市场上遇见张丽的。当时朱玉莲正准备买两根猪蹄给郑锦鹏补补脑,朱玉莲与那卖猪肉的男人讨价还价得正起劲,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她:“玉莲啊,好久不见啦。” 朱玉莲确实很久没有见到张丽了,自从张老师那年与林森离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以后,张丽就再也没有来过纺织厂了,纺织厂后来只有张丽怒打徐美珍的故事成为广为人知的传说。很少有人知道张丽还在临溪市第四小学任教,准确地说其实是很少有人再去关心张丽的去处。纺织厂自40年代建厂以来来来去去那么多人,每个人都带着一身的故事,很多人来了就来了走了就走了,他们像风一样,来往不停,根本没有人再去关心他们的行踪。 90年代的父母不像后来的那些父母,她们参与子女学校生活的时间是少之又少的,除了偶尔的几次家长会,一些在外地打工的父母甚至从孩子读书到毕业都未见过学校老师,所以虽然郑锦鹏就在张丽所在的学校读书,但朱玉莲却从未见过张丽,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所以朱玉莲见到张丽时,脸上浮现出的惊讶也是可以理解的。 朱玉莲一只手拿着猪蹄,扭过头看了很久才认出张丽,朱玉莲没想到当年的母老虎张丽和林森离婚后变得比以前更漂亮了,张丽的一张脸变得柔和了,也瘦了,朱玉莲心想张丽与林森离婚是一件再正确不过的事了,朱玉莲后来就开始埋怨起林森的无情来,林森这种男人不知好歹,当年靠张丽父亲上位,却和徐美珍鬼混在一起。朱玉莲接着又想到,一些女人比如徐美珍这样的真是祸害啊,林森其实是被徐美珍所害的,红颜祸水真是自古以来的真理啊,越漂亮的女人越是祸害,男人呀,一定要离这类女人远之又远才行啊。 朱玉莲心下立即决定要在以后的日子里给郑锦鹏灌输这样的思想,朱玉莲后来才感到形势比想象中恶劣。那天与张丽聊天后,朱玉莲看到一个巨大的危险正在悄悄逼近她,多年前她对郑国栋说的那句话突然一语成谶,朱玉莲听见张丽尖厉地说:“你们家那宝贝儿子,成绩好是好,就是天天和徐妖精那女儿在一起,你都不知道吗?我看你儿子也要被他们家女人给勾魂啦。” “你呀你,糊涂!”张丽唯恐天下不乱地说, “你们家旁边这两个狐狸精,一大一小就是来纺织厂勾魂的,林森被他们勾魂啦,这下轮到你的宝贝儿子啦。” 朱玉莲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后来只看见张丽涂了粉色口红的嘴不停蠕动着,朱玉莲手中的猪蹄不知何时滑落在地上,滚到了旁边的污水里,那个卖肉的男人骂骂咧咧地说:“快付钱啦,这下弄脏了不准不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