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十年代是纺织厂最红火的年代，那时的厂里还有自己的医院、电影院和学校，而90年代的国营临溪纺织厂已初步呈现出衰败景象，偌大的厂区里只剩下两栋建筑，跨进大门眼前是一栋四楼的厂房，右侧则是一排不起眼的旧平房，旧平房里设有职工俱乐部、职工食堂和职工澡堂，而职工宿舍在东面侧门两百多米的生活区，虽仍还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吃住行都能解决，但早已没了多年前的繁华景象。　　　　90年代社会经济飞速发展，在一些发达城市，人们已经开始享受着各种稀奇古怪的新玩意，接触着国际最时髦的新事物，香港电影、大哥大、BB机、染发，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而1990年国营林溪纺织厂的女工们，依然如六七十年代的女工们一样，戴着白色工作帽，步履匆匆地穿梭在纺锤、织布机前，在棉絮满天飞的厂房里，与人说话都要靠打手势，一天三班倒八个小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舞蹈队的姑娘们每天下班后准时在职工俱乐部进行排练，这里因此成了纺织厂以李刚为首的男光棍五大必去场所之一，其余四大分别是录像厅、牌桌、澡堂和食堂。他们趴在窗台上伸出头看女孩儿们旋转跳跃，心里产生无数美好或肮脏的念头，尤其是当徐美珍穿着那身红色长裙面无表情地踢腿过来时，年龄最大的光棍李刚心里都会有潮水泛滥，李刚这时候恨不得抓瞎其他男光棍的眼睛，以使徐美珍只唯他独享。李刚一直充满醋意地相信，如果有人在这里组织一场最美舞蹈队员投票的话，徐美珍的名字一定会赫然在列。　　　　舞蹈队里后来出现了不满的声音，随着时日增长，这批非专业舞蹈演员逐渐对舞蹈这回事由新鲜转为厌烦，后来一些大胆的女孩儿开始对朱玉莲抱怨：“一天上班腿都肿了，还跳舞，跳跳跳，跳个裘啊！”这个时候朱玉莲就以长者的身份对女孩儿们说：“你们这些小姑娘啊，别怕苦怕累的，不就是跳个舞吗？有多难？跳舞能有纺纱累吗？厂里让你们跳舞给你们补贴，你们不用干那么多活，还不偷偷乐去。”　　　　朱玉莲这些话通常都是在徐美珍来之前讲的，舞蹈队就徐美珍和她同龄，她可不想称呼徐美珍为“姑娘”，当然她也知道自己的这番话对徐美珍不会发挥任何作用，徐美珍独来独去惯了，那神情始终觉得自己高人一等似的。徐美珍有什么了不起的？她以为自己是仙女吗？朱玉莲尤其见不得徐美珍昂首挺胸的样子，她想象着徐美珍的胸脯在内衣里不安分地蹭来蹭去，她看着徐美珍就那样成天挺着那对胸脯招摇过市，似乎恨不得直接掏出来甩到俱乐部外那些男光棍脸上去。　　　　朱玉莲没有看到徐美珍那对胸甩到男光棍脸上，朱玉莲只是看到那对胸有一天放在了林主席脸上。　　　　朱玉莲后来一直佩服自己的阅人能力，事实证明，朱玉莲对林主席审读舞蹈队名单那天脸上的笑容的解读是正确而有预见性的。她后来总是像祥林嫂一样对郑国栋念叨，“我没说错吧，我没说错吧，林主席真是被徐美珍勾了魂啦，勾了魂啦。”朱玉莲后来无数次向别人讲起那天下午打开林主席办公室门的情景，她脸上却呈现出一种兴奋而夸张的表情，像是讲述一段英雄的事迹。　　　　朱玉莲说，那天她带着几个女队员去找林主席汇报近期舞蹈排练工作，想让林主席当面指导指导，他们走过那条灰暗的走廊，看见林主席的门是关着的，那天她忘了敲门，她一直是注重这些礼貌细节的，但那天她确实就是忘了敲门，她就那样带着那几个年轻的女队员进去了，穿过外面的接待室，她看见里面的一道门虚掩着，朱玉莲说她这次不是忘记敲门啦，因为她听见了室内隐约传来的一对男女的喘息声，她觉得出事啦，出大事啦，于是她狠狠一脚把门踢开。　　　　很多年那丢人的场面都留在朱玉莲的记忆里，她万万没想到平时正儿八经的林森竟然干了这样见不得人的丑事。很多年朱玉莲还记得身边几个年轻女工被吓得哇哇大叫的声音，只有她一个人镇定自若，如入无人之境。在这样的腐化场景面前，朱玉莲的身影显得高大而矫健，她突然有种替天行道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一股正气之光从朱玉莲的两只眼睛中发射出来，像两盏千瓦的探视灯一样照到林主席和徐美珍的身上，让被照者无处遁形。在那宽大的办公桌后面，徐美珍那对白花花的胸正放在林森那张老脸上，接着朱玉莲看见，林森那失魂丧魄的样子像一条老狗。　　　　朱玉莲就是根据林森那夸张的神态断定他是被妖精徐美珍勾了魂的。　　　　春寒陡峭的天气，林森满脸通红，大汗淋漓，他的两只眼睛深陷，空洞而呆滞，那是朱玉莲从未见过的林森，她见过的林森是精气神十足的，但是那天的林森衰弱无比，像是老了十多岁，像是被妖精吸了男人最宝贵的精气，而那天的徐美珍，衣衫半解，脸色桃红，嘴唇血红，皮肤光滑如雪，整个人显得比平时更妖艳了，不得了啦，徐美珍吸了林森的精气后年轻了十岁。　　　　后来朱玉莲听见徐美珍的声音，那声音先是如雷声般沉闷几乎震碎玻璃，后来又尖厉得像一支锋利的箭矢飞速刺穿空气和人群，刺入昏黄的天空，把纺织厂的阵阵机器轰鸣声远远地甩到地面。朱玉莲从未听过那样尖厉的声音，多年后她才知道那声音就像飞机降落时的声音，而1990年的那天下午，朱玉莲就提前感受到乘飞机时因为气压急剧变化而导致的鼓膜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