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维持全家生计也好,为报答李家父女的知遇之恩也罢,当然还兼顾他始终都不敢正视的与云儿之间的爱情,郝长久辅佐着李凌云总揽全局、统筹谋划,步入振元集团的核心决策层,从此真正意义上涉水商海了。
佼佼者易折,皎皎者易污。且不说和凌云的微妙关系本就模模糊糊的让老郝处处尴尬,单就以他这业界无名小辈的身份,一跃而超过许多跟随李振元打拼多年的元老级人物而异军突起、问鼎巅峰,本身就会招致嫉妒和怨恨。混到这个层次的人当然不会低级粗劣到像保安、保洁那样去调嘴弄舌地搬弄是非,他们表面上还是和光同尘的,只是在高层会议商讨战略性工作决策的时候,他们会看似无意地竞相驳斥老郝的意见。刚一试水就呛了这么一大口,老郝不免有些烦躁和泄气——这些建设性意见他都私下与凌云沟通过,凌云也颇多共鸣和赞赏,即使他们认为细节上尚有瑕疵,也不至于贬低得一无是处,这不明显地对人不对事吗?他感觉自己天天铆足力气却一拳又一拳地打向了空气,局外人以为他郝长久如今是天高地阔、风光气派,其实他完全没有施展拳脚的用武之地。没办法,只有步步为营才能步步为赢,为了给凌云争口气,为了一雪“好酒场”的耻辱,老郝韬光养晦、卧薪尝胆,扎扎实实地边学边干着,不仅向云儿学艺还要向敌人偷艺,力求业务上能不断精进、日臻完善,先赢得中下层的拥护支持再说。至于分享高层手里的蛋糕,别说他,就连凌云只怕都还欠缺些份量。
振元集团作为一家大型综合企业集团,业务范围不断拓展,产业链条持续延伸,公司内部派系庞杂的问题日益凸显。那些高层老总大都各司其职、各据一方,业务部门、下属厂家遍及门生故吏,进货渠道、销售网络布满朋友亲信,在自己地盘上俨然成了“土皇帝”。李振元未病倒以前,尚且能依靠个人威信和互相制衡,抓大放小地掌控着纷繁庞杂的全盘事务,协调着鱼龙混杂的人际关系,这些老总们对他一向心悦诚服,习惯性地鞍前马后供其驱使。但是如今,这些上班才是下属、下班就是朋友的大佬们,工作上碍于李振元的情面和企业制度,对凌云还能支持维护,凌云也深知其中利害,对他们也只能是三分威压七分倚重,工余生活中,凌云都要攀亲托熟地叫一声“叔叔”。至于郝长久之流,就很难入列位尊神的法眼了。
也正是清醒认识到如此日渐“老臣掌朝、藩镇割据”的局面,李振元才一心革故鼎新,希望凌云和郝长久能精研业务、掌握全局,以免他百年后因这些人成尾大不掉之势而横生枝节。老郝明显感觉无从下手、力不从心,工作任务安排下去,这些大佬通常只是岸然一笑,一副不说好也不说坏谁都不见怪的尊容,可下属相关执行机构早就心有灵犀地达成了各自的默契,无论是文件圈阅还是电话通知,该不该执行、执行到什么程度,大家一看签字内容、一听通话语气,就全如背诵口诀、套用公式一样地了然于胸、按“章”执行了。最后,许多事情你说办理了也行,你说没办理也行,从过程到结果全都无可挑剔。那些上报的材料通篇都是对新举措成效的大肆吹嘘,你还得一副郑重其事的架势给予充分肯定和褒扬,因为这些举措是你安排布置的,总不能再自己抽自己的嘴巴而进一步贻笑大方吧,这就是让无数英雄气短的潜规则!
人啊!一旦走出家门,无论商场、职场、官场,无处不是江湖,无处没有潜在的游戏规则和生存法则,这简直成了咱们中华文化里最根深蒂固的痼疾。这些隐形的方圆法度既光怪陆离又无孔不入,若隐若现于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的背后,深深植根于纵横交错的社交关系网络之上,寄生在蝇营狗苟的钱权利益纷争当中,对此,现代人早已见怪不怪地具有了超强的免疫力。功夫总在文章外,穷经皓首为谁忙?老郝慢慢领悟出此间猫腻,也就不再因自己的臭名远扬、才疏学浅而妄自菲薄了。只是如今面对着骑虎难下的局面,别管是为了爱情还是为了名誉,老郝都只能硬着头皮先撑下去。
最让郝长久难受的还不只是工作上的事情。看眼下情形,抽身而退的事情他连掩耳盗铃的考虑都没必要了。每天下班回家,老郝都心痛而又无奈地体味着满屋弥漫的沉郁。回临海后,秀丽对他的态度冷淡了许多,老郝明白这是深深的失望。曾经才学超众的他在临海浑浑噩噩了十几年,最后竟然沦落到要依托这样一段让人难以启齿的婚外情来惨淡营生、苟且度日,这是秀丽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的。虽然儿子进入了本市最好的小学,让她为儿子有一个好的开端而倍感欣慰,在小姐妹面前也很有面子,但是一想到丈夫竟然无能到要靠那个女人动用社会关系来完成此事,这份欢欣快意就让人感觉不是滋味了。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如果不是为了天骄,秀丽绝不会低声下气到受此嗟来之食。经此回合,她感觉连再置喙丈夫与那女人之事的时候,都不再那么的理直气壮。
郝长久手足无措于家事、情事的处处碰壁,只得把更多时间和精力放在事业的进取上。凌云看着老郝低头折节地维护大局,事无巨细地忙里忙外,心里又是感动又是心疼,只有中午休息时她才能用满怀柔情慰劳报答着老郝,可他却兴致寡淡、无心消受。这天有一个晚宴她需要出席,她喊了老郝同往,餐后顺便享受一下临海的月色,舒散一下紧绷的心神。两人来到振元生态山庄,凌云素不喜此地,但父亲病重,为了大局也只有强迫自己忘却心结,将就着把这份家业经营下去。在隐于半山、远可观海的房间——观澜亭,公司今晚接待的是一拨食药监局的客人。作为东道主,他们早早于此恭候,老郝凭窗远望,只见近处层峦叠翠,远处沧海涌月,果然是松涛、海涛,道不尽的韵致,月光、波光,诉不完的诗情,他既佩服李振元的眼光独到、宏大手笔,又感慨有钱人真不是一般的会享受生活。
客人如约而至,凌云安排老郝坐在了主陪的位置,并做了郑重介绍。在她心目中,老郝迟早是振元的大当家,当然也是她的大当家,她刻意地处处推介她、历练他,希望他早日养成一个大企业家的格局气质。县官不如现管,作为振元集团诸多业务的审核把关部门,在座客人难免流露出手握刀把的傲慢。老郝刚敬完一轮酒后,两位稍微年轻点的客人不知窃窃私语些什么,接着就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置身主位的老郝顿觉心孤意怯,仿佛这眼前一切都开始在夜风中飘摇起来,随时都会坠入深谷、葬身海底。他再次反躬自问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无尽的自卑和羞愧随之如潮涌来。老郝一刻三秋地挨到席终人散,强忍着不曾喝醉,但也是三分清醒七分迷瞪了。
夜阑更深,人去楼空。老郝一下瘫软在沙发上,凌云早就察觉了他瞬息隐去的面色不怡,走过来心疼地抱起他的头放在自己腿上轻轻按摩着。老郝突然起身,像个孩子一样扑倒在凌云的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涟涟泪水流不尽在临海漂泊十几年来的苦楚,更流不尽老郝此时此刻灵魂深处的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