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儿子回来了,郝长久所有的烦恼忧愁全都抛到九霄云外。他高高举起小天骄在客厅里转了个圈,再仰倒在沙发上,用自己胡子拉碴的嘴在儿子小脸儿上来回蹭着,逗得儿子咯咯地笑起来。连日沉浸在丧父之痛里的白秀丽看着重逢后笑逐颜开的父子俩,哀怨凄婉的面容浮起一丝温馨与安慰。
舐犊之爱,夫妻情长。郝长久和白秀丽曾多少回梦寐着这样与儿子欢聚的情景,曾多少次企盼能天天听到儿子欢快酣畅的笑声啊。可生计艰难得让人疲于奔命,这对可怜的贫贱夫妻从来就无福消受这人间第一情。如今阖家团聚,两人怎能不喜出望外呢?老郝陪儿子无拘无束地玩耍,秀丽煮了点粥,一家人温暖惬意地吃夜宵。老郝故意把粥喝得嘶嘶作响,小天骄也调皮地有样学样,父子俩吃着闹着,一阵阵爽朗的笑声融化了冷火秋烟的沉闷。秀丽望着他们璀璨的笑颜,一双秀目弯成了窗外夜空皎白的新月。
夜色渐浓,小天骄已困得哈欠连天。老郝给儿子洗完澡抱到卧室里他们的床上,他不许儿子再拿着秀清给买的iPad玩游戏,拿出一本童话书给他讲故事。听着爸爸充满磁性的男中音,天骄甜甜地进入梦乡。望着儿子脸上纯真无邪的笑容,老郝感觉只有今天他才是个合格的爸爸。
老郝没工夫抒发岁月感伤和红尘叹息,撇下哀哀戚戚的妻子不告而别地回来了,他还欠秀丽一个诚恳的致歉。老郝正要去看她时,白秀丽已简单洗漱来到卧室,一头乌黑亮丽的秀发随意披在肩上,飘洒着让人性致涌动的香风,老郝轻轻拉过她揽在怀里,在她姣美的额头上吻了一下。短短十几天,与父亲阴阳永隔的心灵重创就让秀丽褪去了柔媚动人的光泽,而他这个做丈夫的……如此一想,羞愧不已的老郝抱得更紧了,可秀丽重孝在身,他即使再深沉眷恋、再精虫作祟,也要尊重她的情感,强自浇灭了满心的灼灼烈焰。
白秀丽当然感受到老郝身体的温度和呼吸的急促。可她没心思逢迎丈夫浓烈的思念,一来父亲方才辞世,在家独居的母亲让她很是挂念。弟弟秀清尚未脱落年少轻狂的性情,就在此乡村巨变之际被推上当家主事的位置,手握那么一大笔资金无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实在是前途未卜、未来堪忧。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她已没有资格劝阻弟弟和乡亲们的浅薄狂热。可耽误什么也不敢耽误孩子,眼看昔日宁静美好的家园变得如此门庭若市,秀丽只好带着儿子回来了。二来她的确对丈夫心存些许失望。仅仅因为秀清一句气话他就自己先跑了回来,弄得她跟母亲和本家长辈逐一解释才算搪塞过去。他还在贪恋都市繁华吗?可他三番五次向自己倾诉过对钢筋水泥丛林的厌倦,对觥筹交错、称兄道弟地虚头巴脑的絮烦啊;他还留恋那个女人吗?可他言之凿凿地承诺离开振元集团、离开那女人甚至索性离开临海另谋生路啊。临阵退缩,他到底是放不下哪个筹码呢?秀丽百爪挠心地一腔幽愤无处宣泄,可眼前最要紧的还是儿子。
秀丽往里面抱抱儿子,两人悄悄躺下,老郝揽着妻子,任凭心跳一次次自由超速。秀丽转过脸来,终于开口:“长久,看乡下家里的情形,骄骄只能回来上学了。你在临海这么多年,想办法给儿子选个好点儿的学校吧!”一席话说得老郝冷静下来:是啊!儿子该上学了,可怎么想办法进一个好学校呢?如今的城市,教育资源高度整合,机关小学、实验小学以及双语学校等,这些地段优越、交通便捷的学校占据着雄厚的师资、完备的设施,至于什么人家的孩子能进这些学校,大家都心照不宣、各自有数。当然还有贵族学校,可老郝现在连房子都还没买上,对此自然是囊中羞涩、不敢问津。唉!贫穷啊贫穷,你就像一个魔咒缠磨上我。没有资金就没有渠道、没有权势就没有出路,贫穷只是开端,贫穷的归宿是深深陷入了穷坑的恶性循环却始终无力上岸,最终由贫穷沉沦到贫贱。老郝愁绪万千里感喟自己对贫穷的认识再攀新高度。他在脑海里来回翻弄着岁月的明信片,突然想起曾结识过区教育局一位姓油的人,官称“油科长”。因为地企联谊在酒桌上有过几面之缘,如今死马当活马医,权且一试吧。
第二天,郝长久毫无底气地来找这位油科长。通过询问门卫,老郝在二楼一间办公室里找到了他。望着他陌生而又探究的目光,老郝赶紧做个自我介绍。油科长沉默半天,“哦,想起来了!”随之就哈哈大笑起来,这笑声让老郝头皮发麻——他是取笑自己这唐突冒失的造访,还是想起了自己那“好酒场”的江湖人称呢?客套几句后老郝直抒来意,油科长面露难色地说:“郝总啊!不是兄弟我不肯帮忙,此事实在是无能为力。现在上头查得严,学生家长盯得也紧,各方媒体更是聚焦于此,稍有差池就会丢了饭碗啊。”老郝趁他比手划脚时已将一张购物卡塞进他的抽屉,油科长赶紧拿出来还给老郝,“郝总这样就不够朋友了,抱歉!兄弟确实无能为力。”老郝尴尬地说:“那晚上油科长有时间吗?咱们聚聚!”油科长又笑了起来:“太客气了,谁不知你郝总喝酒千杯不醉,跳舞千支不累,我可赔不了你哟!实在抱歉,晚上我还得赶个文案,改天,改天我请你!”话已至此,老郝识趣地起身告辞,送钱没收、请客不去,甚至连手机号码都没交流核实,摆明了就是戏台上收锣鼓———没戏了。唉!人敬有的、狗咬丑的,以自己的身份地位,这一趟本来就是竹篮打水嘛。回到家,秀丽掩饰不住内心的焦急过来问老郝,可他颓丧的样子已让妻子得知答案。深明世情的秀丽一声轻叹却没有埋怨丈夫,垂头丧气的老郝来回查看着手机通讯录,突然发现一条规律:这些朋友无论地位高低、神通大小,十有八九都是在酒桌上偶识的,筵席一散就各奔西东,有些连模样都没记清,还真应了父亲说过的那句话:酒肉朋友不可交啊!
老郝坐在办公室正发愁时,凌云端着一杯咖啡走进来。问明他缘由后,凌云淡淡一笑:“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把我们郝总愁得唉声叹气的。”说着拿出手机就拨了出去:“喂!刘局长吗?我是振元李凌云啊,我的一个远房外甥想在咱临海入学,您看……哦,那好,回头我把详细资料给您!谢谢您,哪天咱们小聚?好的!嗯!”云儿挂断电话,冲着老郝嫣然含笑:“事情办妥了!郝总怎么谢我啊?”老郝如释重负地抱起云儿:“还能怎么谢啊!也就献身呗!”凌云用小拳头锤他两下,娇憨痴萌地低头偎在了他的肩上。
下班后,老郝特意陪凌云吃过晚餐才回家。为讨秀丽欢心,他显摆自己办成了儿子入学的事,含混其辞地只说是公司同事帮的忙。“是她帮忙办成的吧!”一句话就将气氛降到了冰点,老郝支支吾吾地未做那些欲盖弥彰的解释:可笑!儿子入学择校,却找情人帮忙!脑子里突然蹦出的“情人”二字让他蓦然一惊,可仔细想想目前自己和凌云的暧昧关系、模糊状态,不就是情人吗?如今妻子儿子回来了,自己肯定要多回家陪他们,那云儿怎么办呢?病势尪羸的父亲、盘根错节的家族纷争还有错综复杂的公司事务,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隔岸观火啊。唉,情人,这条情人的路是如此崎岖坎坷、泥泞难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