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长久打开车窗,任清晨冰冷的海风驱散他一夜狂奔飞驰的困顿疲倦。呼吸熟悉的略觉咸涩的空气,望着临海外环路上熙来攘往的车流,老郝的内心悄然升飞一丝回家的安宁从容。
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老郝经此往返已回过味儿来:别说那个灵魂里寻觅向往的家园已然零落,就是一切如旧,难道我真要在岳母家耕读课子、聊度残生而贻人以百无一是、寄人篱下的笑柄吗?再说了,在软红香土、笙歌鼎沸的物欲都市里晃悠那么多年,我真能享得了那份悠游泉林、诗意田园的清福吗?唉!人还不都是这么地矫情造作——花天酒地、歌舞升平的腻烦了,就会想去寄情山水、浮闲半日;寒窑破瓦、粗茶淡饭的清苦了,自然又会垂涎饫甘餍肥、及时行乐的生活。
老郝到家先打电话给白秀丽报了个平安。在妻子满腹哀伤的灰暗时分,他竟因内弟的一句浑话就负气撇下妻儿逃了回来,着实不太妥当。可岳母不仅没有埋怨他的意思,还一再替秀清赔不是,秀丽沙哑的嗓音里更充盈着对他的歉意与牵挂。娶妻如此,夫复何求。老郝点头应着妻子在电话那头一遍遍的诚挚劝慰和殷切嘱咐,两行热泪早已顺流而下。
挂断电话,老郝情绪稍微平复,才想起要安抚早就咕咕作响的辘辘饥肠。他将就着煮碗方便面,拌上辣椒酱,狼吞虎咽地吃了个满头大汗。然后浮皮潦草地冲个热水澡,就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床上。不知是不是过于疲倦的原因,老郝翻来覆去地拥枕难眠。闻着枕上尚存的妻子的发香,默想方才的通话,他心海满溢旖旎缱绻的情致,回味起秀丽百媚千娇、温柔可人的剪影,回忆起他们在这个城市十余年来的苦辣酸甜、离合悲欢。
临海啊临海,你曾带给我那么多的欢笑,也带给我那么多的哭泣!在这里,我和秀丽壮志飞扬地走出校园,跟随应聘大军东奔西走,苦苦寻觅着一展胸襟抱负、不负平生所学的舞台。最终,我们进入四真堂公司,数年如一日埋首蓄势、奋力打拼,却在初露峥嵘之际毫无来由地遭遇折辱,双双落难。在这里,我惯看商场、职场法则和情场、酒场风景,见识了李振元、章元成之辈的庐山真容,也遭遇了于志平、郑海仁之流的丑恶嘴脸。在这里,任我怎么挣扎扑腾,还是堕落成顶风臭十里的“好酒场”,半生潦倒、身无长物。在这里,我从愤世嫉俗到玩世不恭,不停詈诟着贫穷困厄,更厌倦了俗世真假。在这里,从地下室、筒子楼到廉租房,我们夫妻如春燕衔泥般共筑爱巢、经营未来,更有了寄托所有激情欢乐与梦想希望的爱情结晶——宝贝儿子郝天骄,然而,由于工作节奏、起居空间的限制,竟不能与孩子相亲相爱、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在这里,思子成疾的秀丽为了我一退再退,几无立锥之地,我却在变态的复仇冲动里陷入一场覆水难收、两败俱伤的错爱。在这里,我拥有着秀丽地老天荒的钟爱,又邂逅了凌云海枯石烂的情缘。我一边内疚于秀丽的忍辱求全、曲意维护,一边又着魔于凌云的无怨无悔、痴情不渝。于是,我信誓旦旦地斩断情丝才几天,却在冥冥之中寻依求靠的霎那首选回到这里。老郝反复梳理着纷繁芜杂的思绪,却没有勇气面对最终答案。眼前的世界、内心的天地都如此瞬息变幻着,他苦恼地扪心自问:这到底是人性无常还是人世无常,这到底是天道轮回还是因果报应。
浑浑噩噩地在床上躺到第二天正午,老郝仍未能驱散肉体和精神的疲倦。城市与乡村、功名与富贵、人性与尊严、亲情与爱情,无休无止的思索诘问让他深深自责:既然已经离开,我为什么又回到这里。五脊六兽地一个骨碌爬了起来,老郝先去洗漱,当他拿着剃须刀刮胡子的时候,被自己浮肿的面色吓了一跳,短短几天就糗巴成这副模样了?唉!古语说,人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可自己如今人到中年,却一事无成,还这么糊里糊涂、不明所以地活在春秋大梦里。老郝烦躁得直想抽自己耳光,他突然想起好几天没喝酒了。对呀!酒是英雄胆,越喝越勇敢。我不是彷徨迷惑吗,不是焦躁烦乱吗?喝酒啊,只要一壶老酒下肚,肯定是百病皆消、烦忧全无。他简单一收拾,就走出家门去寻找拯救了亿兆黎民脱离苦海的妙药仙丹。
郝长久酒瘾作祟,心急火燎地上了出租车,一个熟悉的所在不由脱口而出:“师傅,蓝色海洋酒吧!”酒馆茶肆无数,自己怎么首先就想到去蓝色海洋呢?嗨!算了吧,即便能管住身也管不住心,就当去缅怀那段逝去的日子吧!他看在酒的份儿上自我宽慰着。走进酒吧,满目充盈的依然是暧昧妖冶的炫彩灯光和挥金买醉的痴男怨女。老郝沉浸在无限回忆当中未饮微醺,他靠着吧台坐下,点了杯啤酒先喝起来。清爽入口,他再次找回自知之明:烟熏酒淘了小半生,他对酒场、对喝酒都已久习成瘾,隐身山野、寡欲清心不过是一句笑谈罢了。一腔愁绪里空腹饮酒,老郝一杯再一杯,直喝得大脑充血,眼前的灯光和人影都摇摇欲坠起来。他趴在吧台上想稍事休息,却进入了寤寐求之的沉沉梦乡。
郝长久醒来后依然头晕眼花,这一大觉直睡得浑身松软。唉!还是喝酒爽啊,简直比吃安眠药都有效。这是哪里?眼前熟悉的场景让老郝蓦然一惊——浅粉色清新婉约的壁纸、玫红色充满喜气的家纺,这不正是他与凌云酿造甜蜜的那个套间吗?他努力睁开眼,看见凌云红肿的双眸正深情地望着他,“睡醒了?我去给你倒杯水。”说完就要起身。老郝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嗫嗫喏喏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凌云的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落下,“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不接电话?回来了也不找我,既然都来了蓝色海洋都不去我们的房间吗?”一连串的幽怨让老郝大致明白了喝醉后的事情,原来她也在那里,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老郝长吁短叹着,凌云已斜倚到他的怀中,感受着彼此心跳的惊涛骇浪。“我装得好潇洒,可是我真得离不开你了,爸爸找过你对不对,我和他明说了,无论如何都不会离开你!”云儿在老郝怀里泣不成声。“如果你真要放手,就看着我的眼睛明明白白告诉我行吗?”凌云的话语如刀子扎在老郝心上,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歉意和冲动,抱住凌云拥吻在一起。
时间仿佛停留在了这一刻。郝长久卸下这些天来沉重的情结,热切慰藉着凌云对他刻骨铭心的思念,这思念如海水般高潮迭起、惊涛拍岸,直到将两人完全淹没。涛静风平,凌云驯顺地贴在老郝的胸膛上。老郝既不懊恼也不自责,自从醒来知道是在这里,自从再次看见想忘却不能忘的凌云,他就知道这一切早晚都会来临。男人如鱼,女人似水。有几个男人能抵挡住这蜜意柔情和娇娆秀色呢?老郝也不是完全没有负罪感,他曾那么信誓旦旦地决意挥剑断情,但在负罪感和幸福感的取舍间,在身体和头脑的支配权上,他不可救药地又一次做了肉欲的俘虏。
凌云蜷曲在郝长久的怀里,抑制不住泪水的一次次夺眶而出。老郝温柔地拥着她唯美的娇躯,陶醉在令人性致勃发的发香里,尽情享受着美人在怀的飘飘欲仙。他全心全意悯恤着心上人的满腹情思,哪里会想到凌云仓促数日间经历的人世沧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