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见过乔决明大发雷霆,这两个弟子哪里敢跟他说话?唯有他一人扮出常有的那副造作姿态,一个劲儿地自说自话罢了。
一路上他看见人就要喊,希望有人能看他,把他带在身边,可他这副模样,又怎么会有人理会他?
好容易到了山下,一个弟子把他腕上压制妖气的镯子褪下来:“你可别在这里晃悠了,乔师兄发起火来,可比寻常人厉害得多。”
两个弟子言尽于此,拿着镯子回去复命。
解除了禁锢,妖力重新恢复,祝真觉得白日里池风闲打出来的内伤与方才乔决明的毒药灼出来的伤口都好了些。他最后不甘地看了一眼静静地伫立在夜色里的玉京群山,
还没等他回过头,风声骤响,他只觉得脊背一凉。
祝真回过头的同时,那人握着他的脖子轻轻一扭,只听见轻微的、如同雪花落在地上的一声咔嚓,祝真眼前一黑,昏死过去之前,看见那人的眼睛。
“是你……”
话没说完,他的嘴角就淌出一道血线,整个人都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正好此时月出,极淡的月光照在他身后,他身后那人正是顾淮山。
顾淮山并不知道祝真来了玉京山,方才听池风闲提起,才知道原来祝真也在这里,还惹了池先秋不高兴。
他不多问,也不在池先秋那边久留,径直下了山,就为了办这件事。
祝真是个祸害,算不得有多厉害,只敢在暗耍些小心,但是膈应得很。
池先秋心软,这些事情,顾淮山会自行代劳。
顾淮山嫌恶地抹了抹,然后捏起已经变作原形的祝真的后颈,把这只白狐狸提起来了。
往西走出不远,就有一个隐蔽的妖怪洞府,顾淮山站在云端,将祝真的尸首丢下去。
他离开时,还听见妖怪们在议论。
“这是哪只狐狸?怎么忽然来了我们这里?”
“看他额头上的标记,好像是狐王血脉。”
“狐王血脉怎会流落至此?看他修行也不太好。”
“我听说,狐王有个私生子在外边,狐王后一直在追杀他,该不会就是这只吧?”
“如此,那咱们岂不是可以拿着这只狐狸的尸首去换赏钱了?”
而后顾淮山走远了,也就听不见他们说话了。
顾淮山原本是要回魔界的,后来一抬,发觉自己从倾云台上带下来的雪球在掌心里融化了。
他转念一想,说不准明日倾云台附近的阵法就变了,他好不容易来一次,又好不容易才破了阵,还是回去多待一会儿好。
他想和池先秋待在一起,就算池先秋对他冷冷淡淡的也行。
于是他掉头向回,悄无声息地再次潜进了倾云台。
倾云台上还点着灯,在白茫茫的雪地里格外明亮。
一匹大狼蹲在墙外窗边。烛光透过窗子,照在他身边的雪地上,他坐在阴影里,狼爪不住地划着地。
他听见池先秋在里边说话。
“小鹤呢?他怎么不在?”
李眠云答道:“他今晚去李家主那里睡。”
池先秋便笑:“大约是想家里人了,让他多住几天再回来也行。”
李眠云应了,而后便是一阵子的沉默。
不用想,就算不说话,那屋子里的气氛也是极好的。
再过了一会儿,似乎是池先秋方才在喝甜汤,现在喝完了,将碗勺递给李眠云,李眠云便问:“师尊要再喝一点儿吗?”
“不喝了,早点睡吧。”
狼崽子闻声而动,连忙道:“师尊,今天李鹤不在,师尊就跟我一起睡吧?”
池先秋反问道:“我不能自己一个人睡吗?”
狼崽子和他挤在一张躺椅上,拽着他的衣袖:“师尊,我也才岁,而且今天天气好冷。”
池先秋撑着头,不理会他的撒娇:“去把牌子拿来,我翻牌子。”
狼崽子看了他一眼,还是乖乖地起身去拿东西了。只有两个牌子,一个绘着一只白鹤,另一个画着一只小狼。
狼崽子亲自将两张木牌翻过来,调换了几次位置,放在池先秋面前。
池先秋顺一指右边的那个,右边那个牌子在桌上挪了挪,随后翻了个面儿。
狼崽子看清之后,不肯干了:“师尊,李鹤又不在,天气冷,我给你暖暖吧。”
池先秋摸摸狼脑袋:“没办法,天意如此,今晚你自己睡吧。小鹤不在”他看了一眼李眠云:“还有大鹤在呀。”
李眠云垂眸:“是。”
狼崽子狠狠地瞪了一眼李眠云,转头冲上楼,狼爪子把楼梯踩得震天响。
池先秋拍拍李眠云的:“今晚你跟师尊睡啊。”
“好。”
窗外的顾淮山气得爪子都扣进地里。
然后窗扇从里边被打开,拍在他的脑袋上,他听见池先秋道:“在外面听够了没有?狼崽子走了,你可以进来了。”
顾淮山猛地站起身,地上的狼影子一闪,也变作人形的模样。
原来池先秋知道他在外边,只是怕他和狼崽子又打起来,池先秋还特意为他把狼崽子支开了。
顾淮山的眼睛亮晶晶的,傻笑道:“师尊。”
池先秋问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没地方去了。”
“你怎么会……”
顾淮山的脑子转得很快:“还在和魔尊打仗,我一出去,他就派人来追杀我了。”
池先秋伸扣住窗扇,“啪”的一声,将窗户关上,
顾淮山摸了摸鼻尖,然后听见池先秋的声音从里边传来:“进来。”
他伸去推窗户,窗户却被池先秋按住了。池先秋无奈道:“走门!”
顾淮山这才反应过来,转头跑去推门。
他进去时,池先秋也拿着烛台、抱着毯子要回房去了,只吩咐了他一句:“你睡你原来那个房间,别吵醒狼崽子。要是吵醒了,他要打你,你不许还。”
再没有别处的烛火,只有池先秋里的火光摇摇晃晃,映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眼眸映出一片亮光。顾淮山看他看得有些呆,竟连点头都忘记了。
而后池先秋打了个哈欠,似是朝他招了招,要他近前,他回过神,才上前一步,却发现池先秋喊的人不是他。
李眠云从厨房里出来,快步上前,略过顾淮山,走到池先秋身边。
原来不是喊他。
李眠云接过池先秋里的烛台与毯子,一路护送着池先秋上了楼。顾淮山站在黑暗之,倒不是看不见,他看得见,默默地跟在池先秋身后,也上去了。
还是前世他的房间的位置,顾淮山看到熟悉的陈设,眼底一热。
他快步走到书架边,从上边抽出一本书册,翻开之后,表情却凝住了。
前世这里放的是池先秋抄的经卷,因为他心气不稳,遗传了妖魔的性子,狂妄暴躁,池先秋让他多读经书静心。
这一世不是了,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经卷了。
他将书册塞回去,再快走几步,走到对面的墙边。他又停住了。
这面墙上光秃秃的,也不像前世一样,挂着那柄剑了。
也是,他早已弃剑道,修魔道了。
他再也用不上剑了。
粗粗一看不曾变过,其实这房间与前世有太多太多的不同。
顾淮山不敢再看,换了衣裳上床去睡,幸好,被褥还是一样的。
或许是今晚才解决了祝真,他梦见了前世的一些事情。
前世他是因为池先秋才入魔的,也是他窥破李眠云对池先秋怀有不可言说的龌龊心思的那天。
李眠云趁着池先秋趴在寒潭边睡着了,悄悄扣住他的,顾淮山看见了,一时间气不过,当即拔出剑,要把他的给砍下来给池先秋。
后来就惊动了池先秋。李眠云一贯会装乖,池先秋当时不信他,反倒骂了他一顿。他又实在是没办法把这种肮脏事情说给池先秋听,一时气恼,转身便走。
他把这件事情说给祝真听,祝真悠悠道:“我看池小仙长好像也很喜欢李眠云的样子,如果是李眠云的话,我觉得池小仙长不会拒绝的,其实在妖界魔界,和自己的师尊……也不是很罕见的事情。”
他也只说了这一句话,后来顾淮山真气行岔,就这样入了魔。
他入了魔,魔界的人就找来了。祝真自然心动,一早就和魔界的人见过了面。
祝真自己就是妖魔后代,就算能仪仗顾淮山,也不如回到妖界魔界来得自在。
后来祝真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顾淮山回到魔界而做局。
包括在他与池先秋面前说两种话,包括假意被魔界人掳走,让顾淮山请池先秋来救他,再暗给顾淮山下毒,毒坏了他的眼睛。
祝真对一件事情倒是清楚得很。顾淮山与修真界、与玉京门唯一的牵连就是池先秋,只要池先秋不要他了,他就能回到魔界。
祝真以为自己能得魔尊青眼,还鼓动整个狐族与他共进退,一力将他推到与修真界对立的位置,彻底切断他回去的退路。
最后他果然继任魔尊,但也弑父篡权,最后还把祝真也给杀了。
顾淮山还记得,自己火焚狐族封地,刃祝真的时候,祝真趴在地上,死盯着他,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就算杀了我也于事无补,池先秋不肯理你了,他再也不肯理你了……”
那时顾淮山没有听他说完,起刀落,鲜血四溅,就这样斩下了祝真的头颅。
如今顾淮山明白了,这简直是天底下最大的诅咒。
他躺在黑暗之,光是想起这一句话,便血脉狂跳,魔气倒逆。
正当他要承受不住,从梦醒来时,有个人从身后扣住他的双,轻声安慰他道:“没事的,入魔也没关系……师尊也不会不管你的。”
那人还幻出自己指尖的一缕魔气给他看:“你看师尊身上也有,没关系的,没什么大不了的,师尊教你。”
与妖魔嗜血本性很不相同的魔气,轻轻柔柔地从他的指尖窜进去,游走过他身上的全部经脉。
池先秋吐息在他耳边,教他安定下来,又教他的心绪更加浮动。
顾淮山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他后来很没出息地倒在池先秋怀里,让池先秋帮他理顺魔气,直到第日才醒来。
而今在梦重来一回,他这次不想这样。
他猛地转过身,反扣住池先秋的或许他早就想这样做了,在看见李眠云这样对池先秋以后。
他将池先秋的按在他的脑袋两边,俯身靠近,假意没有听见池先秋骂他“混账东西”的话。那些暴涨的魔气,都汇聚起来,向下沉去。
池先秋在他眼里就像是一只单纯的白兔子,有一头叫做李眠云的恶虎觊觎他,与其就这样干巴巴地守着兔子,害怕他一不留神就被恶虎捉走,倒不如让他先享用这只白兔。
顾淮山很久之后才醒来的。
他微微一怔,张了张口,不自觉就要喊池先秋的名字。他掐了心一下,才回过神,无声地捻了个清洁咒,掀开被子下地。
他恍恍惚惚地推门出去,见池先秋房里还亮着灯,透过窗纸照出来。
他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狼在夜里也放着光的眼睛,穿过窗纸,却看见那房里,池先秋与李眠云面对面坐着,池先秋一举着蜡烛,一揭开李眠云的面具。
就像新婚夜里,掀开新嫁娘的盖头。请牢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