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狼崽子缠得太紧的后果就是 池先秋半夜又被躁动的魔气热醒了。
他小心地把绕在腕上的狼尾巴解开,把被角拉过来给他缠着,然后披上衣裳下了榻。
此时残月已经升到正的问天峰附近了,距离问天峰最近的倾云台也随着沾了光。月光透亮 照在雪地上 流光空明。
池先秋才推开门 便看见越舟的身影。前几日大雪将门外一棵才几年的小树压倒了 越舟就靠着那棵树坐着。
池先秋觉着奇怪:“你在做什么?”
越舟并没有被他的突然开口吓到。事实上,他早已听见了池先秋走在雪地上的声音。
“师尊。”他起身回头,“明日想给师尊做竹筒焖饭 所以提前把竹筒处理好。”
池先秋看了一眼摆在地上、削得很干净的几个竹筒,笑了笑:“你一向有心 那你先做,早点回去睡 我……”
越舟见他双颊泛红 知道是什么事情 抢在他之前道:“我陪师尊过去。”
“……嗯。”
池先秋应了一声,拢了拢衣裳,缓缓朝寒潭的方向走去。
越舟扶着他的 也没有过多的动作。
到了寒潭 池先秋把外裳留在岸上 低头拨了拨水,就抬脚走进水里。冰冷的潭水没过脚踝、腰线与肩头,柔柔地拂动他的乌发,他继续向下沉,直到整个人都浸在水里,才咕噜噜吐了两个泡泡。
也不知过了多久 待身上的燥意渐渐散去,他才从水里探出脑袋,抹了把脸上的水,这才看见原来越舟还在。
“你还没回去?”
“恐怕师尊有吩咐,所以不敢回去。”
“嗯,那你现在回去吧,早点睡。”
越舟没有应,想了想,撩起衣摆在岸边坐下了:“我陪师尊待一会儿。”
“……也行。”
他在这儿,池先秋不怎么放得开,也不敢到处乱游,只好规规矩矩地泡在潭里,随口问他一些近来修行上的事情。
客套的话都说完了,接下来便陷入沉默。
池先秋还在那儿搜肠刮肚地找话题时,越舟忽然问道:“师尊,眠云是谁?”
“啊?”池先秋微微张着嘴,有些惊讶,又不知道该怎么答。
越舟还特意提醒他:“眠云,李眠云。”
“你什么时候知道他的名字……”
“方才那个顾淮山在的时候,师尊问他的。从前还有好几回,师尊仿佛是在出神,把我认作他了。”
“是吗?”池先秋摸着脸干笑,“我还这样过?”
越舟点头,笃定地看着他,眸色深沉得像要把他吸进去一样:“师尊,眠云是谁?”
“眠云是……”池先秋想了想,“我最好的一个徒弟。”
说完这话,大约是怕越舟吃味,他又补了一句:“这是在你出现之前,现在你们两个并列第一好。”
但越舟似乎并不介意,笑了一下。
池先秋才几个徒弟?要做到最好,也不是很难。
池先秋好像也想到了这一点,补充道:“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徒弟。”
越舟面上随意的笑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较为严肃的探究之色。只听见他又道:“我遇见他的时候,他才十岁,小小的一只,还被那些妖魔欺负,可怜巴巴的。我要把他送回去,他拉着我的衣袖,说什么也不肯走,最后我才收他为徒。”
池先秋如数家珍地说起李眠云的事情,越舟笑着听他说,也没有打断。
“我原以为,他在魔界吃了这么多苦,可能会偏激一些,说不准还会受那些东西的影响。但是没有,他修行很刻苦,心境也很平和,十五岁结丹,是修真界不世出的天才少年,后来也是少见的剑修大能。他人很好。”
池先秋忽然反应过来,觉着不该在越舟面前多说另一个徒弟的事情,便停了下来,最后道:“我很喜欢他,我最放不下的也是他了。”
越舟想要开口,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话已经到了嘴边:“师尊,我……”
他终究没有把坦白的话说出口,只问:“倘若他正如师尊所说的那样好,师尊对他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池先秋垂眸,用指在岸上胡乱画着圈,忧愁道:“他小时候在魔界流浪过年,大约是那时候留下阴影,他很憎恶妖魔,一己之力不好对抗整个魔界,我从那时起就很怕他出事。”
特别是李眠云缔结仙道盟、自任盟主的时候。
“他其实是个很固执的人,心思又细,旁的人轻易不了解他,他总是独来独往的,我也不太放心。他现在也不来找我……”
原本池先秋留心问过新系统,系统说那时的人应该都去轮回了,池先秋也就放下心来,想着把这一世的大徒弟教好。
结果这时候顾淮山出来了。顾淮山一出来,说自己是追随师尊而来,池先秋便心绪不宁了。
顾淮山找得到法子跟过来,他那个大徒弟李眠云也一定会过来。
池先秋用冰凉的捂着脸,叹了口气。不知道他们用的是什么法子,会不会出什么岔子,也不知道李眠云是否顺利来到这边,更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池先秋能根据从前发生过的事情,轻易找到李鹤与狼崽子,保他们平安,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才能找到自己最初的大徒弟。
渐渐的,碎雪坠在他的发间,也落在他的眼睫上,随他眨眼时,便落进潭水里。
他撑着头,小声嘀咕,语气不免有些埋怨:“他怎么不来找我呢?”而后又有些担忧:“不来找我,该不会真是出事了吧?”
越舟稍有动作,池先秋便反应过来,也拍拍他的。
“师尊。”
“嗯?”
“如果李眠云回来了,师尊要我给他让位置吗?”
这……池先秋蹙眉,这还真是一个世纪难题。
越舟啊越舟,平素看你人可靠、话不多,想不到一开口就这样为难人。
于是他拒绝回答:“别问这种奇怪的事情,说不准他这回不想做我的徒弟了呢?说不准他回来的时候,你……你就出师了呢?”
越舟轻笑:“这怎么会?”
李眠云怎么会不想做他的徒弟?越舟又怎么会出师?
“他是我的第一个徒弟,我之前没带过徒弟,也不知道该怎么带他,还闹了一些笑话。”池先秋闷闷道,“他要是还想做我的徒弟,又怎么会不来找我?”
“他……”或许早就来了呢?比其他所有的徒弟都早。
但这样的话说出来,就太明显了。越舟原本打算找个时候就向师尊坦白,而今看来,以局外人的身份同池先秋说起李眠云,听池先秋毫不保留地表达对他的感情,别有一番感受。
倘若是李眠云,大概永远也听不到池先秋说这些话“最好的徒弟”、“最喜欢的”和“最放不下的”。
李眠云十岁遇见池先秋,他在池先秋身边长大,与池先秋的相处模式早已经定了型。与顾淮山不同,李眠云不撒娇、不叛逆,与池先秋之间,标准得堪称修真界模范师徒。仿佛空气都凝固在某一瞬,李眠云对池先秋的心思就悬挂在半空,上不能下不能。
越舟心里很清楚这样不好,他只是不可抑制地、想要多听一些,池先秋说喜欢他、担心他的话。尽管池先秋所说与他所想到底有所差别。
池先秋没有在意他没说下去的话,想到李眠云,使劲眨了眨眼睛,维持好平静的表情,才转过头看向越舟:“天晚了,你要回去睡了吗?”
越舟摇头:“我陪师尊再坐一会儿。”
“也好。”
飞雪夹杂着月光缓缓落地,铺满地面,越舟放出柔和的金色剑气,挡开那些没有眼力见的、要飘到池先秋肩上的雪花。
两人并肩,静静地坐了一会儿。
池先秋撑着头,还有些闷闷不乐的。而越舟犹觉不足,又问:“师尊,李眠云是怎么样的人?”
“怎么?你还想知道?”
“嗯,想知道。”
“奇怪,狼崽子绝不让我在他面前提到别的徒弟,必须全心全意地看着他,而你偏偏问我别的徒弟。”
越舟面不改色:“徒弟想知道,徒弟和他相比,究竟是谁更好些。”
池先秋表情一滞,噢,原来是一样的,都是出自古怪的独占欲和攀比心。
带徒弟真累,每个徒弟的需求还都不一样。
他斟酌着,准备把两个徒弟一起夸了。
端水大师,一步到位。
“他来我身边之前,我自己只吃点心不做饭,他来了得吃饭,我就学着做饭,不过好像不怎么行,后来还是他自己做饭的。他厨艺很不错。”池先秋面上浮现出不好意思的笑容,抿了抿唇角,而后忽然反应过来,连忙又添了一句,“你也一样。你来之前我也只吃点心。”
光记得吃的了。
“他修为不错,你也挺好的,他很有天分……当然你也有。”
“师尊好像还是更喜欢他?”
“嗯……”虽然承认得很不好意思,“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修行也是我把教的,十几年了,我自然更喜欢他。”池先秋笑了笑:“要是你在倾云台上多留几年,在他回来之前,多做些好吃的,说不准我就自动倒向你那边了。”
越舟没有一点儿不高兴的模样,眼里反倒有些笑意。
池先秋从水里站起来,想拍拍他的脑袋,抬起时,却不自觉朝他面上戴着的面具伸去。这么些天,池先秋都快习惯他这副模样了,仿佛他生来就是该戴着面具的。
“你没有想过把面具摘下来吗?”池先秋问,“我帮你看看脸?”
“再等一会儿。”等他再偷偷地听一会儿池先秋说喜欢他。
池先秋便笑:“也好,省得我治不好,你还不高兴。等过几日太和宗的医修们过来做客,再请他们看看。”
再过了一会儿,池先秋拍拍他的:“你早点回去睡吧,明早起来练剑。”
第二日清晨,池先秋从潭水里爬起来,回去时,越舟已经在厨房里准备早饭了。
他回房去换衣裳,狼崽子早已经醒了,坐在榻上,哀怨地看着他,用眼神问他去了哪里,为什么留自己一只狼在这里。
池先秋哼了一声:“看什么?昨晚还没看够?都是因为你,我昨晚又去泡水了。”
忘记了还有这件事,狼崽子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下次不敢了。”
“快起来,早晨教你用剑。”池先秋走到墙边,取下自己的记事本,化开墨汁,用羽毛蘸了蘸墨水,刷刷地写下几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