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捡起地上的面具,那是一个狰狞可怖的鬼面具,且极为逼真,鬼面眼窝深陷,皮肤糙黑,尖齿长在嘴外,仿佛随时都张着血盆大口。
然而,拿着它的手却修长白皙,根根指节分明,在月光的阴影中,宛如被深深掩藏在黑暗里,却依然熠熠生辉的玉石。
这个外人看来狰狞丑恶的面具,他却再熟悉不过,也再亲切不过,这是——尊上给他的第一份奖励。
那时,他第一次被派去收伏一个魔族部落。可对阵之时,那个部落的前锋却嘲笑他,说修罗族居然派一个女孩子出战,真是没有人了!
对好战的魔族来说,尤其是一个魔将,这远比辱骂一个人长相丑陋更恶毒。
那时他年纪尚小,听不出是对方故意激战,虽然最后那个先锋被他打败,容貌却成了他的心病。于是,萧无烬就亲自打造了一个面具,又亲手给他戴上。
那只冰凉的手停留在他发顶上,却让他的心一瞬间灼热到发痛,他第一次心跳得那么快。他的手慢慢穿过他的发丝,执起其中一缕,像拈起一段斩不断的情思。
“是那些东西不懂得欣赏音音的相貌,那就别让他们再有机会看到。从此以后,音音的真实容貌,只有本座能看。”
于是,在那之后,他再没有在人前脱下过面具。
“你有什么目的?”段离音冷冷地问。
小黑球有点怕那个面具,却仍然很敬业,也一点都不介意段离音的防备与冷漠:
【为了让全天下的替身站起来,为了让所有的渣渣追悔莫及。替身虐渣系统的目标就是,虐死渣渣!系统提供方案如下……】
它还未及仔细说,就有人在门外叫“大护法”。
“什么事?”开口之后,段离音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嘶哑,像是在梦中痛苦哀嚎了几天几夜一样。
好在门外只是传话的傀儡人,并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只僵硬道,“尊上传召。”
尊上。段离音的脑中浮现出梦中的某段场景,恍然想起,梦中也是有这么一段,半夜尊上传召,似乎是让他去……
【渣渣马上就要让你去救他的心上人啦。】
【哦!居然让替身去救白月光,这是多么令人发指的一种行为!】
最开始小黑球叫“渣渣”的时候,他还会制止。可这颗球看似弱小,却刀枪不入,也不怕任何法术,他只能不管它。
段离音沉默片刻,拿起床边的面具覆上,前往森罗殿。
走至殿外,段离音却有点不敢踏进去。如果,尊上真的像梦中那样,是让他去救那个人……
梦中最后的场景在脑中闪过,段离音突然一阵心悸,风中传来阵阵冷梅香气,从前,他最享受森罗殿的梅花香,每次来到这里,都是他最快乐的时候。可今天,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森罗殿是魔界主殿,修罗魔尊萧无烬却并不常在殿中,反而在殿后种了一片梅树林,其中一棵还是从极北之地移栽而来,与一般梅树不同,极为高大,四季常青,花开时落如红雪,纷纷扬扬。
其实最开始,那些梅树开的是白梅花,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萧无烬改了口味,于是满院白梅就在一夜之间都变成了红梅,朵朵艳欺芳菲,如雪里红妆。
整座宫殿对段离音并不设防,于是他隐了气息,潜在一根梅树枝上,穿过层层枝丫,偷偷往下看。
萧无烬坐在树下,代表魔之至尊的浑天魔座被他直接搬到了这里,一袭玄紫长袍拖地,慵懒闲适,出奇的年轻,也出奇的英俊。
他一手撑在扶手上,抵着额头,另一只手里拿着卷发黄的书册在看。如果忽略长袍上奇诡的魔纹,苍白到病态的皮肤,眉心鲜红的魔印与极具压迫性的血色深瞳,几乎像是个闲散的人间王爷。
忽然,他轻勾唇角,好像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也是这一笑,让他全身的气场一变,几乎有了一种父兄般的亲切。
萧无烬喜好看书,但大多是《十大酷刑》类的变态行刑册集,虽然他看的时候也常常面带微笑,但却不是这种微笑。段离音有点好奇,悄悄拨开树枝探出头去,就看到了上面一通鬼画符一样的字,字字奇丑无比。
可丑归丑,那一笔一划却果决又遒劲,虽然稚嫩,却挥洒自如,充分显示出主人十二分的自信,单论气势,这份自信几乎可以与任何一位当代名家作比。
段离音刚在心里吐槽字丑,猛然想起那似乎就是他的字!只不过是他刚学会写千字文不久的时候。
那时,他在萧无烬书房里看到一堆草书字帖,于是空前膨胀,自信满满,随笔就挥洒了这么一堆,还装裱成册,献宝似的捧去给萧无烬看。
萧无烬那时正为新收服的部落魔将焦头烂额,脾气愈发阴晴不定与暴躁,可他却根本不怕他的黑脸,依然绕在他大腿旁叽叽咕咕个不停。
萧无烬被磨得不耐烦,只好接过来看,一看就笑出了声。他不明所以,萧无烬却蹲下身,捏捏他的脸,说“音音的字确实不输当代名家。”
小时候的他很得意,觉得尊上也夸了,那就是真的好,他果然是个全方位无死角的奇才。可现在,段离音只感觉到一阵窒息,恨不得把下面的字册抢过来毁尸灭迹。
因为太过窒息,他脚下不稳,蹬了树枝一把,顿时有红梅簌簌落下,一道强劲的魔力迎面袭来,马上就把他整个人拖了下去。
红梅如雪,从树上落下的这个人也如一团红影,却比满院的梅花更灼烈。
萧无烬只用一只手就把人接住,迎面却对上一张丑陋不堪的鬼面。他叹了口气,伸手将面具揭下,“不是说过,来见我的时候,就不用戴这个面具了吗。”
不知是什么原因,往常最乖巧不过的孩子,这次却突然抓住了他的手,隐隐有抵抗之意。
萧无烬轻轻皱眉,却根本不把这点拒绝看在眼里,微弱的反抗几乎是瞬息就被化去,他依然把那张可怖的面具摘了下来。
他笑容不变,仿佛刚才的强硬并不存在,抬手轻轻抚摸面具后截然不同,只被他一人所见的容颜,叫他的名字,“音音”。
声音是淡淡的,却莫名有几分意味不明的暧昧与缱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