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离的预料果然没错，程陆再次见到纪凉凉已经是三天之后，彼时他的声音已经恢复，可是手臂还是无法动弹。　　“凉凉，你来了。”说这话时，少年的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形，一身病号服让本就偏瘦的他显得身材更加单薄，好在窗外的夕阳颜色正美，映得他脸色红润，才让他看起来更健康一点。　　他脸上的微笑一如往常，身上的多处擦伤和骨折的手臂带来的疼痛都被他轻描淡写地带过，就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从他的表现中看不出一丝埋怨的痕迹。程陆的笑容很纯粹，仅仅是因为能够见到她而欢喜。　　恍然间，纪凉凉回忆起了那个在她童年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的小男孩。那时她放学回家，在街口看到的就是那个仿佛灿烂超过夏日阳光的笑，那浑身上下带着光芒的人就在原地等待着她。也是那么一句“阿暖，你来了。”就能轻而易举击溃她所有的防线。　　说不清什么感觉，带着家的温暖和隐隐约约懵懂的依恋，那个男孩一度成为她的精神支柱，带给她即使是父母也不能给予的安全感。　　　　过去男孩的影子和眼前少年的身形在她眼前交错，然后重合为一体。纪凉凉用只有她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小哥哥……”　　他的一举一动还存在于她的脑海深处，从未被忘记，反复被提起。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想与他相认，但是这种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纪凉凉眨眨眼，驱散脑中不理智的想法。　　“程陆，对不起。”心里的难过几乎要淹没她，纪凉凉在病床边坐下，眼眶热热的。　　他移动身子，坐得离她又近了几分，但在恰到好处的地方停下，他已经能很好的把握让纪凉凉不会感到反感的最佳距离。“你是在为哪件事道歉？”　　纪凉凉一惊，慌乱地抬起头，对上他幽深的目光，所有的话都被哽在喉咙里。　　“如果你是为我受伤的事，那大可不必。保护你是我自愿的，我也早就做好了替你进医院的打算。”程陆抖了抖身上的病号服，语气像谈论天气一般轻松，“如果是为了别的，我拒绝接受你的歉意。”　　原来，他都知道。　　纪凉凉咬着唇，心情复杂。心慌有之，愧疚有之，更多的是潮水般向她涌来的悔意。　　程陆失声，是她设计好的计划。是她在章离准备的饮用水里放了卡那霉素，想要程陆在比赛的关键时刻无法上场，这样不仅能少一个对手，也能防止程陆说出一些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的秘密。　　她算准了时间很紧，即使他发现了水的问题，在比赛前也不可能恢复声音。如果他用其他手段来弥补，例如章离安排的假唱，她手上有了他的把柄，随时都可以拿来牵制威胁他。 　　她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没料到程陆早就看出来了，却因为某种原因没有点破，还故意走进她的圈套里。　　她也万万想不到，即使她要害他，他还能不带半分犹豫地冲在危险前面，救她于危难之中。 　　　　“如果你真的想道歉，我只有一个条件。”程陆下意识地想要摸摸她的头，却看见自己被包得像粽子一样的手臂。于是他干脆走到纪凉凉面前，半蹲下来，令两人的视线平齐，专注而深情地注视她，不放过她一丝一毫的微小表情。　　“纪凉凉，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只求你，能不能把我的阿暖还给我。”　　他的语气异常卑微，就好像他才是那个犯了错的人。　　纪凉凉倏地站起来，差点撞上他的下巴，身后的椅子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程陆，你为什么还不明白，程暖已经死了，她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吗？”程陆低着头，浓烈的忧伤包围着他，他长叹一口气，仿佛在做最后的挣扎。　　“我的阿暖是个很听话的小姑娘，虽然她不喜欢她的父亲，但还是会乖乖完成他所有的要求。她不能吃鱼，但是为了迎合别人的喜好，即使自己难受也会默默咽下去。她是个藏不住心事的人，紧张的时候会偷偷在背后揪自己的衣角……”　　每说一句，他就向纪凉凉靠近一点。　　“你别说了。”纪凉凉捂着耳朵，但是程陆的声音还是一个劲儿地往她脑子里钻。　　“你知道吗，阿暖最喜欢音乐了，她说过她的第一首歌是为我而作，她说她会让所有人都听到她自己写的歌……”　　纪凉凉拼命摇着头，程陆进一步，她就往后退一步，脸上在不知不觉间已经一片湿润。　　“阿暖说过，她最喜欢她的小哥哥了，可是为什么小哥哥犯了错，她就不要他了呢？他明明已经知道错了，为什么阿暖还是不愿意原谅他呢？”一步又一步，程陆的脚印像踏在了纪凉凉的心上，让她几近崩溃。　　“不要过来，我求你，不要过来了，别说了！”纪凉凉后背抵着墙壁，无力地滑落在地，用手捂着嘴，泣不成声。　　“阿暖。”程陆在她身前站定，恰巧挡住了背后已经开始变淡的夕阳的光，在纪凉凉头顶投下一片阴影。“我真的好想你，我们忘掉一切，重新开始好不好？”　　纪凉凉抱着膝盖，眼泪在脸上冲刷出两道清晰的痕迹。她红着眼不说话，眼神呆滞地盯着地面，思绪像是飘到了很遥远的地方。　　　　两人就维持着这个动作僵持了许久，最终还是程陆先服软。　　他蹲下来，妥协地说：“我果然还是拿你没办法，算了，你不想承认我也不会逼你。”他偏过头，尽力掩饰他已经失控的情绪，闷闷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我现在没办法抱你，起来吧，地上凉。”　　纪凉凉打了个哆嗦，像是真的被地板冰到一样，从地上跳起来。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既然彼此都已经心知肚明，纪凉凉也不再否认。　　“什么时候？”程陆的视线落在她头顶的发旋上，有些怔愣，“大概是第一次在学校里见到你的时候就开始怀疑了吧，你的小动作这么多年了居然一点也没变，后来越接触越能确定我的想法。”　　他试探地叫出一声：“阿暖？”　　“嗯？”　　她的回应让他欣喜若狂，他的眼睛亮的发光，雀跃着凑近她，却苦恼于身体的不便。“阿暖，你能不能抱抱我，一下，一下就好了。”　　纪凉凉自暴自弃般贴近他，很小心地从背后抱住了他，脸颊贴在他结实的后背上，一如幼时的依赖。“小哥哥，阿暖她很累，不想再继续了。你那么疼阿暖，能不能放她走，她真的很想摆脱过去。”　　手下的身体一僵，半晌，程陆才讲出一句：“真的不可能了吗？”不可能再回到我身边，成为只属于我的程阿暖。　　纪凉凉拉了拉他的衣角，把他带回床边坐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改名叫凉凉吗？”她没有看程陆的反应，而是低着头摆弄程陆的病号服，将一些小的褶皱抚平，“程暖被两个人伤过，她本打算这辈子再也不原谅这两个人的，这两个人你应该知道，一个是他父亲，一个是陪她长大的小哥哥。”　　“阿暖！”程陆惊慌失措，“不要怨我了好不好，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他脑海中灵光一闪，“你想要赢得歌手比赛对不对？我可以放弃一切，再也不唱歌了好不好？”　　“程陆！”她的手抬起来，犹豫了一下，搭在他的肩上，“你先听我说完。”　　“程暖的心已经凉透了，早在她父亲抛弃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死掉了，所以她再也回不来了。这个世界上只有纪凉凉，怀着程暖梦想的纪凉凉，痛恨着程家的纪凉凉。”　　纪凉凉眼中的坚定让程陆意识到，儿时欢乐的时光，那些美好的回忆，都已经回不去了。她的每句话都牵引着他的心不断下沉。　　“你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明明都已经想要忘记过去的一切了，可你却不由分说闯进我的生活里，把我苦心经营的假象全都打碎了。”纪凉凉看到他越来越低沉的样子，嘴角划过一抹狡黠的笑，“你真的很讨厌，连恨你的机会都不给我。说，你为什么要帮我和宋衍解释？为什么要从舞台上救下我？为什么明知你的水里有问题还要喝下去？”　　“因为是你。”　　因为是你，我才舍不得你被人误解；因为是你，所有危险我都愿意替你扛；因为是你，你想要的我都会倾尽全力给你。　　你就是我生命存在的意义。　　“傻瓜。”纪凉凉的眼里重新带上泪意，小心地避开程陆的伤处，环住他的脖子，侧过脸在他颊边亲了一下。“你对我这么好，叫我怎么继续怨你。”　　纪凉凉主动的亲近让他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程陆咧着嘴，止不住地笑，看起来傻里傻气的。　　不管怎么说，纪凉凉看起来已经放下了过去对他的仇恨，真正开始接受他了。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程陆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了。傍晚的时候，纪凉凉趁着看守程陆病房的人换班的空隙溜了进来，两人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天黑。　　夜幕降临，远处的闹市已经点亮了灯火，从星星点点到汇聚成河，形成了一条美丽的光带。　　纪凉凉随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也意识到了不妥的地方，匆忙告别：“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　　“等等！”程陆不舍地叫住了她，踌躇着提出自己的要求，“凉凉，你今晚能不能留下来？”　　纪凉凉瞪大了眼睛，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你听我解释。”大概猜到她的心思，程陆解释道：“这几天程家人基本没有来过，一直是章离在照顾我，但是他也有自己的事要忙，我整天一个人待在这里，实在寂寞。好不容易你来了，就不能多陪陪我吗？”他渴求的眼神就像一只在讨要肉骨头的小奶狗。　　纪凉凉有些为难，他毕竟是为她才住进医院，可是这样的条件让她实在做不到一口答应。　　发觉她的犹豫，程陆决定再接再厉。　　“你就留下吧，万一我晚上睡觉不老实压到手，也需要一个人帮我喊护士不是？你放心，我保证不会对你做什么的。”要不是他现在手不能动，恐怕他早就举手发誓了。　　“那好吧。”纪凉凉算了算时间，现在外面的人肯定已经回来，她想要离开也是个麻烦。好在程家并没有亏待程陆这个表面上唯一的继承人，他所在的高级病房里还有一张应当是给陪护睡的床。“我就睡在那里好了。”纪凉凉指指那张床。　　“啊？”程陆的语气有些失望。　　一眼看穿他的想法，纪凉凉觉得脸上有些热，嗔道：“你不会想让我和你睡一张床吧？就算是亲兄妹，那也太亲密了。”　　她特意强调了“兄妹”这个词，她相信以程陆的细心程度，一定会明白她的意思。她用纪凉凉这个身份太久了，程陆不小心产生的那些念头只是个意外，她希望他能尽早放弃那份不应有的感情。　　程陆的笑意有一瞬凝固在脸上。　　兄妹？可是我不想成为你的哥哥。　　你是纪凉凉，也是程暖，那你应当记得，你曾说过死也不当我的妹妹。你可不能说谎，因为我已经当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