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风俗,孩子满月时要请家中长辈赐福赠玉,上面多会刻有一些美好的期愿寓意,用以保佑一生喜乐平安,琢璞成器。
明家得女不易,明晗的玉佩是家中老祖母所赠,圆形的镂空花纹,打着团花结,坠着宝珠彩穗,上面刻的是细水含光,雪后初明之景,内藏“和光同尘,与时舒卷”八字,是老祖母和母亲对她一生所望,她从小带在身上,从未遗落过。
被骤然提及,明晗支吾道:“我之前去城边小溪旁捉鱼了,怕玉佩被渔网勾住掉在水里,就摘了放在房中,还未去拿。”
李成蹊不悦,“你也该收收玩心,好好读些书,都是要成亲的人了,还这么没个正行,世家女儿哪有不佩玉的,赶紧回去换身衣服,把玉佩好好带上。”
“知道了。”明晗语气含糊地应着,见李成蹊教训不够,还要多说几句,立刻脚底抹油溜出了房门。
回到房中,明晗躲着人拿出小公子的那块玉来,在腰间比了一下,与她的太不一样,冒充不得,也舍不得佩戴。
这块虽与她的一样都是白玉,却是竖着的椭圆,上下皆以茂密藤叶相括,中间四朵祥云围绕着一副雄鹰高飞的旷野丰收图,刻字在两侧,是蝇头大小的“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八字,上面打了一个如意结,下面坠了一个小小的宝葫芦,缨穗为青白两色。
平民男子有佩玉的罕见,小公子在家中应也是极受宠的,可却为了她而受尽委屈。
明晗握着那块玉,想到他今日的模样,连方才生出的一点点喜悦也消失不见,蔫蔫枕在床头,也不知道小公子的婚期定在了何时,只有盼着退婚之事千万不要出了差错。
为了瞒住家里人,明晗去万宝阁跟掌柜寻了一枚与自己那块玉佩差不多样式的,让人重新串了暂时佩在身上,为了遮挡,还在衣裳外面加了条平日自己不喜的披帛。
明家家大业大,一份聘礼自然不放在眼里,被李成蹊劝着,明若云拿这个让人头疼的女儿没办法,只好答应了。
李成蹊给渐山青准备的东西远没有当时给顾小公子的那般奢华,索性明晗不懂其中的礼数,被他几句话糊弄过去,询问对方家世时,又被她的一问三不知给气到,一堆东西摆在厅堂里成了个送不出去的碍眼的存在。
“我与他约好十五月圆时相见的,这一次我一定会问清楚。”明晗保证道。
李成蹊懒得搭理她,气恨之下也没注意到她那个赝品玉佩,倒真给她混了过去。
而顾清时人常在病榻上,玉佩丢失,除了祺官儿谁都没发现,祺官儿又是个与他一条心的,嘴上不安地念叨几句,也不会跑去跟顾永宁说,一时间也没人察觉。
皇上那头还没有半点动静,明晗等得焦灼,顾清时却是早已心如死灰,不再抱任何希望,人在病中未愈,某日却得了宫人来传,说温贵君想见见他。
爹爹生下他之后元气大伤,他被温贵君抱进宫里点了朱砂喂了姻缘果,好生照料过一段时间,后来也偶有来往,彼此间算上得亲近。
顾清时带着祺官儿一块儿入宫,一踏进长春宫主殿,周身就被一股淡雅的熏香气息包裹着,味道好像松柏,又夹带着一丝花草的甜香,清冽柔和,却层次分明,总是让人生出好奇,忍不住想靠近再闻一闻,看一看香气传出的内室里边儿究竟藏着什么。
宫侍传了话,温珣亲自出门相迎,笑眼在看到他的憔悴时变成了满满的疼惜,将人接进来坐下,在宫侍斟好茶之后便命人退了下去,只留下祺官儿在旁伺候。
“马上就是你大喜的日子,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温珣语气轻飘飘的,爱怜中好似夹着责怪,让顾清时行礼后低下头,忽然间什么都说不出口。
“我知道,你自小便崇拜那些骁勇善战的将军,明家虽曾经为将,却终究不合你心意,明小姐也是个纨绔之辈,你这心中委屈,应当是要怨我的。”温珣道。
顾清时摇摇头,却难以言明心中想法,却是身边的祺官儿听了这话为自家少爷打抱不平,也顾不得规矩,咕哝道了一句:“贵君,明小姐岂止纨绔,分明就是个不讲道理的霸王,还风流成性,哪有一点贵门女儿的样子。”
温珣撩眼看了看他,祺官儿低着头,不敢与他对上视线。
“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皇上既然要我给你寻一门亲事,我必定是仔细挑选斟酌过的,坊间那些流言空长一张嘴,听信不得。”温珣对顾清时道:“高门贵户,门第深幽,暗里多得是你不知道的腌臜算计。明家是朝中少有的诗书清流,明启颜较之同龄人或许说不上优秀,却是正室嫡出,生父出身内阁高官之家,曾是明尚书的老师,亦是一代贤臣。养在这样两个人膝下,她人虽然顽劣,却性情不坏,行事也知道分寸,惹不出什么大祸,至多是天真执拗了些,也不足为过。”
顾清时虽不说话,心中顾虑却藏不住,全在脸上表现出来。
“之前你哥哥从我这里寻了个教习公公,说要教你些规矩。”温珣轻抚他的脊背,笑了一下,道:“你自小身子不好,从未离家去上过学堂,你哥哥又疼你,外面男子做的那些活儿一概没让你碰过,这会儿临时抱佛脚,哪有那么容易。”
“是我太笨了。”顾清时小声,垂下的眼角藏着沮丧。
“当然不是,这件事换做谁也不是一夕便能改变的,是你哥哥不懂,怪不得你。”温珣看着他,笑眼如丝,靠近了悄声道:“虽说是嫁到明家,可你要服侍的,归根结底,也不过明启颜一人,一个男人要讨女人欢心,靠的可不是那些迂腐的规矩和一点针线绣工,这些等你过了门,慢慢地自然就懂了。”
温珣这人天生一双媚眼,狐狸一样,眼头一道圆勾形的弧度,平日里瞧着分外天真无辜,可笑起来时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又是一幅风景万种之貌。
顾清时不明白他的意思,温珣也不解释,只继续道:“你身体本就孱弱,如今只有一个大哥可以依仗,若真嫁个年少有为的,就算她不说什么,她家里也会挑你的毛病。可明启颜不同,她虽然门第甚高,却不学无术,你不会的,她也未必比你强到哪儿去,你嫁过去,明尚书自然心中有数,不会苛待于你,等到日后你再为她们家生下个一女半儿,以后的日子,便再无后顾之忧。”
他说得已经足够直白,顾清时虽然沮丧,却不是真的没有半点自知之明,明白他的良苦用心,自然谈不上怨字,沉闷地点点头,只觉得不管那明小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都是自己的命数,不可改变了。
坐在马车上回府的路上,祺官儿中途悄悄唤他,小声道:“少爷,那好像是明府的车子。”
顾清时靠在里面闭目休憩,此时认了命,对明小姐已经没有半点好奇,也不去看,什么话也没说,因为胸口不适而低低闷咳,引得祺官儿忙降了帘子遮挡微风,到里面去护着。
明晗与大哥坐在一起,车帘撑了起来,自然也见了顾府的马车,却满心都是自己的小公子,念着马上就与他没了任何关系了,也没有往外多看,两辆车就这样擦身而过,很快渐行渐远。
十五月圆时,家里的聘礼早已备好,明晗找城里的媒人问过,自己偷偷写了一页求婚书,很早就到了兰亭湖边等着。可她守在船头,从天亮一直等到天黑,再到天蒙蒙亮时也未见小公子的身影,人坐在正对青石板路的地方巴巴等着,渐山青却一夜都没有来。
她不愿相信小公子会如此狠心,当真就不再来见她,人待在兰亭湖的小船上不肯走,没等到小公子,却看到小弟哭哭啼啼地跑来找她,一见了她就扑进她怀里,哭得直打嗝儿,说:“阿姐,皇上……”